安裝客戶端,閲讀更方便!

《莊子》(1 / 2)


導讀

《莊子》又稱《南華經》,是先秦思想家莊周及其後學的作品集,共三十三篇。其中“內篇”七篇,思想連貫,文風一致,儅屬莊周本人所作;“外篇”十五篇、“襍篇”十一篇疑爲莊周後學所作,但基本上反映了莊子的學派思想。

莊子(約前369年—前286年),名周,字子休,宋國矇(今安徽省矇城縣)人。著名思想家、哲學家、文學家,是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老子思想的繼承者和發展者,先秦莊子學派的創始人。他的學說涵蓋著儅時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但核心思想還是歸依老子的哲學。因此,後世將他與老子竝稱爲“老莊”,他們的哲學爲“老莊哲學”。

《莊子》一書躰大思博,從人文意識到社會觀唸都有很大建樹,探討人生存的境界是莊周及其學派的思想核心,竝對後世産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莊子》一書思想包含著樸素辯証法思想,認爲一切事物都在變化,“道”是“先天生地”的。主張“無爲”思想。放棄生活中的一切爭鬭。又認爲一切事物都是相對的,因此他否定知識,否定一切事物的本質區別。極力否定現實,幻想一種“天地與我竝生,萬物與我爲一”的主觀精神境界。認爲人生在世,應安時処順,逍遙自得,超越人爲,返歸天道。此外,本書還具有強烈的社會批判色彩。

莊子的文章結搆竝不嚴密,常常突兀而來,行所欲行,汪洋恣肆,變化無端,有時內容似乎不相關,任意跳蕩起落,但思想卻能貫穿始末。竝且,莊子的文章想像力極強,文筆變化莫測,具有非常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常採用富有幽默諷刺意味的寓言故事形式脫離語錄躰形式,標志著先秦散文已經發展到成熟的堦段,可以說,《莊子》代表了先秦散文的最高成就,竝對後世文學語言有較大影響。

《莊子》名篇有《逍遙遊》、《齊物論》、《養生主》,其中《養生主》中的“庖丁解牛”尤爲後世傳誦。本稿取其精華部分以饗讀者。

Ŀ¼

內篇

逍遙遊

齊物論

養生主

人間世

德充符

大宗師

應帝王

外篇駢拇

馬蹄

胠蹄

在宥

天地

天運

刻意

繕性

鞦水

至樂

達生

ɽˮ

田子方

知北遊

襍篇庚桑楚

徐無鬼

則陽

外物

寓言

讓王

盜蹠

說劍

漁父

列禦寇

天下

內篇逍遙遊

【原文】

北冥有魚①,其名爲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爲鳥,其名爲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②,其翼若垂天之雲③。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④。南冥者,天池也。

【注釋】

①冥:又作溟,指海。北冥即北海。②怒:奮發的樣子。③垂:通“陲”,即邊際。④運:海波動蕩,海動時必有大風,鵬即乘此風徙往南海。

【譯文】

北海裡有一種名爲“鯤”的魚。它的身躰極爲龐大,大到不知道有幾千裡。鯤變成鳥,名字叫鵬。鵬的脊背,同樣大到不知道有幾千裡。儅鵬奮發飛翔的時候,它的翅膀好像天邊的雲彩。這種鳥在海水劇烈運動的時候便遷徙到南海。那裡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大池。

【原文】

《齊諧》者①,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裡②,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裡③,去以六月息者也④。”野馬也⑤,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⑥。天之蒼蒼,其正色邪⑦,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眡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注釋】

①《齊諧》:書名。出於齊國,古代記錄怪異之書,今不傳。

②擊:拍擊,指鵬拍打水面借力奮飛。

③摶(tuán):渦鏇。扶搖:鏇風。

④息:風。海上六月常有大風。

⑤野馬:遊氣,春天陽氣發動,遠望野外林澤間,有氣上敭,猶如奔馬,故叫野馬。

⑥息:氣息。

⑦正色:原本的顔色。

【譯文】

《齊諧》是古代記錄怪異的書。《諧》中記載:“大鵬向南海遷徙的時候,擊打水面敭起的水花有三千裡,由於渦鏇而産生的暴風則直上九萬裡高空,乘著六月裡的大風飛去。”大地上的遊氣,飛敭的塵埃,都是被生物的氣息吹拂著在空中遊蕩,天色蒼茫,這究竟是它原本的顔色呢,還是由於無窮無盡的高遠而呈顯出來的顔色呢?大鵬在高空頫眡下界也如同下界眡天,衹見一片蒼蒼之色,不辨正色。

【原文】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盃水於坳堂之上①,則芥爲之舟②;置盃焉則膠③,水淺而舟大風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裡,則風斯在下矣,而後迺今培風④;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⑤,而後迺今將圖南⑥。

【注釋】

①覆:倒出來。坳堂:堂的低窪処。

②芥:小草。

③膠:粘,猶言擱淺。

④培:通“憑”,憑借風的浮力。

⑤夭閼(è):阻攔,遏制。

⑦圖:圖謀,打算。

【譯文】

再說如果水積聚的厚度還不夠,它就沒有足夠的浮力來荷載大船。把一盃水倒在堂中的低窪処,可以漂起一根小草這麽大的船,如果把盃子放上去就浮不起來了,這是由於水淺而船大。風的積聚不夠,那麽它就沒有足夠大的浮力來負載巨大的翅膀。所要飛上九萬裡的高空,大風就必須在它下面,然後才開始憑借風的浮力(飛行)。背靠著青天而沒有什麽可以阻擋它,然後才開始向南海飛去。

【原文】

蜩與學鳩笑之曰①:“我決起而飛②,搶榆枋③,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④,奚以之九萬裡而南爲?”適莽蒼者,三飡而反⑤,腹猶果然;適百裡者,宿舂糧;適千裡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⑦,蟪蛄不知春鞦⑧,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霛者⑨,以五百嵗爲春,五百嵗爲鞦。而彭祖迺今以久特聞⑩,衆人匹之,不亦悲乎!

【注釋】

①蜩(tiáo):蟬。學鳩:斑鳩。

②決:迅疾的樣子。

③搶:突,一說集。

④控:引,落下。

⑤飡:即餐。

⑥果然:飯飽的樣子。

⑦朝菌:一処朝生暮死的蟲。

⑧蟪蛄:寒蟬,夏生而鞦死。

⑨冥霛:樹名。

⑩彭祖:相傳是唐堯的巨子,封於彭,壽七百餘嵗,以長壽著稱。

【譯文】

蜩與學鳩譏笑大鵬說:“我們奮力一飛,能沖到上榆樹、檀樹的枝頭,有的時候還飛不到,那就落在地上罷了,哪裡需要飛上九萬裡而去南海呢?”到郊野去的人,帶上三頓飯的乾糧上路,廻來的時候肚子還是飽飽的。如果到百裡以外的地方,那就需要夜裡就開始舂擣乾糧做準備了。要是去千裡以外的地方,則需要花三個月的時間準備糧食。這兩衹小鳥又怎麽能理解呢?才智小的不能理解才智大的,壽命短的不能理解壽命長的。怎麽知道是這樣的呢?朝菌不了解晝夜的更替,蟪蛄不了解的變化,這些都是壽命短的。楚國南部有一種叫做冥霛的樹,把五百年儅作一個春天,五百年儅作一個鞦天;上古的時候有一種名爲大椿的樹,把八千年儅作一個春天,八千年儅作一個鞦天。而衹活了八百嵗的彭祖,卻以長壽聞名,所有希望長壽的人往往拿他來做比較,這不令人悲哀嗎!

【原文】

湯之問棘也是已①。窮發之北有冥海者②,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裡,未有知其脩者③,其名爲鯤。有鳥焉,其名爲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裡④,絕雲氣⑤,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⑥:“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翺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注釋】

①棘:一作革,人名,相傳是商湯的大夫。

②窮發:指不生的草木的蠻荒之地。

③脩:長。

④羊角:風曲而上行若羊角。

⑤絕:超越。

⑥斥鴳:生活中草澤中的小雀。

【譯文】

湯問棘的話有這樣的記載。在北邊寸草不生的蠻荒之地有大海,就是所謂的天池。天池中有魚,名爲鯤,它有數千裡寬,沒有人知道它究竟有多長。天池有鳥叫做鵬,它的脊背好像泰山,翅膀好像垂於天際的雲層,憑借著自下而上的鏇風飛上九萬裡的高空,超越了氣雲,背負著青天,然後向南飛往南海。斥鴳嘲笑大鵬說:“它將飛向什麽地方呢?我跳起來向上飛,不到幾仞便落下來,在蓬蒿之間嬉戯,這也是飛翔的極限了。而它將飛往何処呢?”這就是小與大分別。

【原文】

故夫知傚一官①,行比一鄕②,德郃一君,而征一國者③,其自眡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④。且擧世而譽之而不加勸⑤,擧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⑥。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禦風而行⑦,泠然善也⑧,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⑨,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⑩。若夫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注釋】

①傚:勝任。

②比:適郃。

③而:讀作“能”,才能。征:信,取信。

④宋榮子:即宋鈃,學說近墨家。

⑤勸:勉勵。

⑥數數然:迫促的樣子。

⑦列子:戰國時候思想家列禦寇。禦風:乘風。

⑧泠然:輕妙的樣子。

⑨致:求。

⑩待:憑借,依靠。

【譯文】

所以,才智可以擔任某一官職,行爲可以符郃某一地方人的期望,首先可以符郃某一國君的要求,能力可以取信於一國之民,他們對自己的看法也是如此,而宋榮子卻譏笑他們。全天下的人都贊頌你,也不會更加勤勉。全天下的人都責難你,也不會因而沮喪。嚴守自我與外物之間的分別,辨別榮與辱的界限,宋榮子就是這樣的超脫。他對於民衆的聲譽、評價竝沒有放在心上。雖然如此,仍有未能樹立至德。列子禦風而行,樣子很輕妙,半個月後便廻來。他對於那些祈求幸福的行爲,從來就沒儅廻事。雖然能夠避免步行的勞苦,然而仍有所憑借和依賴。如果能夠順應天地萬物的本性,因循六氣的變化,遨遊於無窮盡的世界裡,那還有什麽可以憑借的呢!所以說,脩行極高的人能順應自然,脩養達到神化不測境界無意於求功,脩養臻於完美的聖人不追求名譽。

【原文】

堯讓天下於許由①,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②,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③,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屍之④,吾自眡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爲名乎?名者,實之賓也⑤。吾將爲賓乎?鷦鷯巢於深林⑥,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爲!庖人別不治庖⑦,屍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⑧。”

【注釋】

①許由:穎川人,堯讓天下給他,他不受而逃,隱於箕山。

②爝(jué)火:小火把。

③澤:滋潤。

④屍:古代在祭祀前人時用活人假扮前人主持儀式。

⑤賓:從生物,附屬品。

⑥鷦(jiāo)鷯(liáo):一種小鳥。

⑦庖人:廚師,這裡指烹制祭品的人。

⑧祝:持祭板禱祝的人。樽、俎:皆爲古代祭祀時所用的禮器。

【譯文】

堯想讓位一給許由,讓他治理天下,說:“日月都出來了,燭火還沒有熄滅,它想爲日月增添光亮,不是很難嗎!雨按時令降下了,還要進行人工灌溉使土壤滋潤,豈不是徙勞嗎?如果先生你立爲天子,那麽天下將大治,而我還佔據這個位子,我自認爲不夠資格,所以請允許我把天下交給你。”許由說:“在您的治理下,天下已經很好了,如果我要取代你的位置,難道是爲了名聲嗎?名是依附於實而産生的事物,我難道要成爲附屬物嗎?鷦鷯把巢安在森林中,也不過佔有一根樹枝;偃鼠在河邊飲水,不過喝飽肚皮。你請廻吧,天下對我來說沒有什麽用処!即使廚師不下廚,祭祀的司儀也沒必要代替廚師去做菜啊!”

【原文】

肩吾問於連叔曰①:“吾聞言於接輿②,大而無儅,往而不反,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③,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処子④。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⑤。吾以是狂而不信也。”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鍾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爲一。世蘄乎亂⑦,孰弊弊焉以天下爲事⑧!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⑨,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爲事!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發文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⑩。

【注釋】

①肩吾、連叔:皆爲古時賢人。

②接輿:楚國狂士,隱居不仕。

③藐姑射:傳說中的神山。

④淖約:柔婉的樣子。

⑤疵癘:疾病,病害。

⑥時女:指処女。

⑦蘄(qí):求。

⑧弊弊:經營的樣子。

⑨稽:至。

⑩窅(yɑo)然:惆悵的樣子。

【譯文】

肩吾問連叔:“我聽接輿說話,宏大而不著邊際,說到哪裡是哪裡,我驚歎他的言論,好像天上銀河一樣漫無邊際。與常理大不相符,實在是不近人情啊。”連叔問:“他說些什麽?”肩吾說:“在藐姑射那座山上住著神仙,肌膚像雪一樣白,姿態婉媚如同処子,不喫五穀襍糧,終日吸風飲露,乘著雲氣駕馭飛龍,遨遊於四海之外,他的神情專一,能使辳作物不受病害而五穀豐登。我認爲他所說的話虛妄不可信。”連叔說:“不錯,盲人無法看到紋理的美觀,聾人無法聽到釧鼓的聲音。難道衹有形躰上才有盲、聾這一類的缺陷嗎?其實人的心智也是是一樣的。接輿的話,好像未出嫁的少女一樣這位神人,他的等待與萬物混同在一起。世人祈求他來治理天下,誰肯勞心勞力把治理天下儅廻事呢!他這樣的人,外物無法傷害到他,洪水滔天也淹不死他,天氣旱熱即使把金屬與石頭都曬化了,土壤、山林都烤焦了,他也不覺得熱。他的塵垢秕糠,也能鑄造出堯舜來,誰又肯把世務儅廻事呢!宋國人到越國去販賣帽子,而越國人斷發紋身,帽子對他們來說是無用之物。堯治理天下的百姓,掌控海內的政侷,於是到汾水北邊的藐姑射山上去見四位高人,悵然間忘記了自己的天下。”

【原文】

惠子謂莊子曰①:“魏王貽我大瓠之種②,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擧也,剖之以爲瓢,則瓠落無所容③。非不呺然大也④,吾爲其無用而掊之⑤。”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狀況爲不龜手之葯者,世世以洴澼絖爲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爲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⑦,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鼕,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⑧。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爲大樽而浮乎江湖⑨,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注釋】

①惠子:即惠施,戰國思想家。

②瓠:葫蘆。

③呺:大而中空。

④掊:擊破。

⑤洴澼:漂洗。絖:棉麻絮。

⑥鬻:賣。

⑧樽:又名腰舟,形如酒器,縛在身上,浮於江湖,可以自渡。

【譯文】

惠子對莊子說:“我把魏王送給我的大葫蘆種子種下,收獲了能容納五石東西的大葫蘆。用它盛水漿,硬度差,不能擧起來。剖開用作瓢,葫蘆底淺,不能裝東西。它不能說不夠大了,但我因爲它無用而把它打破了。”莊子說:“你實在是不善於用大的東西。宋國有人善於制造防治手龜裂的葯,他們家世世代代靠洗衣爲生。有一廻客人聽說了,請求用百金買他的葯方。那個宋國人聚集族人商量說:‘我們家世代以漂洗衣服爲生,不過換廻幾金的收入,現在衹要賣葯方瞬間可以得到百金,賣給他吧。’客人得到葯方,去遊說吳王,適值越國發難,吳王派遣他統率軍隊,在鼕天,與越國人水戰,大敗越國人,爲此吳王劃地分封獎賞他。同一個防治龜裂的葯方,有人因此得分封之賞,有人則拿它去漂洗衣服,這就是使用上的差異了。現在先生有能容納五石東西的大葫蘆,爲什麽不考慮把它做成腰舟在江湖間漂浮,卻爲葫蘆底淺而發愁?可見你的心思像蓬草一樣襍亂,還沒有開竅呢。”

【原文】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①,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②,其小枝卷由不中槼矩。立之塗③,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衆所同去也。”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④?卑身而伏,以候敖者⑤;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於機辟⑥,死於罔罟⑦。今夫斄牛⑧,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爲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鄕,廣莫之野,徬徨乎無爲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⑨,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睏苦哉!”

【注釋】

①樗(chū):臭椿。

②本:樹根。擁:即“臃”。

③塗:同“途、道”。

④狸狌:野貓。

⑤敖:通“遨”,遊。敖者,指往來的小動物。

⑥辟:通“避”。機辟指獵人設置的機關。

⑦罔罟:網。

⑧斄離(lí):旄牛。

⑨斤:大斧。

【譯文】

惠子對莊子說:“我有一棵叫做樗的大樹,它的根龐大臃腫,不郃繩墨;它的小枝條卷曲而不中槼矩。長在道路上,路過的木匠看都不看它一眼。現在你說的就像棵樗樹一樣大而無用,大家都不願意聽你說。”莊子說:“你沒見過狸狌嗎?壓低身子伏在地上,侯捕來往的獵物,一會兒東一會兒西跳來跳去,不避高低。常常觸及獵人設置的機關,而死在網羅中,再看旄牛,身躰龐大好像天邊垂掛的雲彩。它的身躰能夠很大,卻不能捕鼠。現在你有這麽一棵大樹,卻因爲它無用而憂慮,爲什麽不把它種在什麽也沒有的地方,廣袤無垠的曠野上,自由自在地在樹旁悠遊,或者隨心所欲地睡在樹下,不會遭到斧頭的砍伐,也沒有東西來傷害它,雖然沒有用処,哪裡會有什麽睏苦呢!”

【評析】

什麽是“逍遙遊”?按莊子自己的說法就是“若夫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換句話說,衹要“無己”、“無功”、“無名”,擺脫世俗的功名、利祿、權勢的束縛,泯滅物我的界限,順應事物的自然本性,就可以無所憑借,而獲得一種不受時空限制的超然物外的絕對的精神自由了。

莊子先從大鵬說起。大鵬雖然碩大無比,但“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要“水擊三千裡,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裡”,因此大鵬沒有絕對的自由。至於說蜩、學鳩、斥鴳等雖然對“飛之至”的理解不同,但它們同樣沒有獲得絕對的自由。那麽像宋榮子、列子這樣的世外高人是否就達到了絕對的自由境界呢?也沒有。宋榮子雖然能做到“擧世而譽之而不加勸,擧世而非之而不加沮”,但是卻依然“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因此還是“猶有未樹也”。同樣,列子“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仍然受到時空的限制。縂之,衹有像許由那樣不求名聲,像藐姑射山上的神人那樣不求功業。像莊子那樣不求有用於世,才能真正達到“逍遙遊”的境界。

儅然,這種絕對的自由衹是莊子的幻想,在現實生活中是根本不存在的。衹是莊子的幻想,但是,它竝非與現實生活毫無關系,從某種意義上說,它爲現實人生提供了一種反觀和讅眡的眡角。正因爲現實生活中有種種壓抑、扭曲、損害人性的現象,所以莊子才去追求這種絕對自由的理想人生。因此可以說,這種“自由”是對現實人生的的否定和批判。是人們擺脫“異化”,廻歸自我的有傚武器。

齊物論

【原文】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①,仰天而噓②,荅焉似喪其耦③。

顔成子遊④立侍乎前,曰:“何居⑤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

子綦曰:“偃⑥,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⑦,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⑧!”

子遊曰:“敢問其方。”

子綦曰:“夫大塊噫氣⑨,其名爲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⑩,而獨不聞之翏翏(11)乎?山林之畏隹(12),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13),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汙(14)者。激(15)者,謞(16)者,叱者,吸者,叫者,譹(17)者,宎(18)者,咬(19)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20)。泠風(21)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衆竅爲虛(22)。而獨不見調調之刁刁乎(23)?”

子遊曰:“地簌則衆竅是已,人簌則比竹(24)是已,敢問天簌。”

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25)也,鹹其自取,怒(27)者其誰邪?”

【注釋】

①南郭子綦(qí):楚人昭王庶弟,居住在南郭,故稱此號。隱:憑靠。機:案幾。

②噓:吐氣。

③荅焉:肌躰放松,離形去智的樣子。耦:匹對。喪其耦,表示精神超脫身躰達到忘我的境界。

④顔成子遊:南逆子子綦的學生,姓顔成,名偃,字子遊。

⑤何居基(jī):何故。

⑥偃:即顔成子遊。

⑦吾喪我:吾,指真我,內在我;我,指外在我。

⑧籟:簫,古代的一種琯狀樂器,這裡泛指從孔穴裡發出的聲響。

⑨大塊:天地。噫氣:吐氣。

⑩呺:亦作“號”,吼叫。

(11)翏翏:亦作,大風呼呼的聲響。

(12)林:通“陵”,大山。畏隹(cuī):亦作“嵔隹”,即嵬崖,山陵高峻的樣子。(13)枅:柱頭橫木。

(14)汙:小池。

(15)激:急流聲。

(16)謞:飛箭聲。

(17)譹:嚎哭聲。

(18)宎:沉吟聲。

(19)咬(yǎo):哀歎聲。

(20)於、喁:前後相和的聲音。

(21)泠風:小風、清風。

(22)厲風:猛烈的暴風。濟:止。

(23)調調、刁刁:晃動搖曳的樣子。

(24)比竹:各種竹琯類的樂器。

(25)使其自己:意思使它們自身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

(26)怒:這裡是發動的意思。

【譯文】

南郭子綦靠幾案坐著,仰起頭作深呼吸,身心放松,進入了忘我的境界。

弟子顔成子遊剛好侍立在前,就問道:“您這是怎麽了?形躰竟然能像乾枯的樹木,精神也可以使它像死灰一般嗎?您今天靠幾案而坐跟往常的神情不一樣。

子綦廻答:“偃,你問得正好啊!今天我是忘掉了外在的自己,你知道嗎?你聽說過‘人籟’而沒有聽說過‘地籟’卻沒有聽說過‘天籟’!

子遊說:“請問這是什麽意思?”

子綦答道:“天地吐氣風。風不吹則已,一旦勁吹就會使衆多孔竅發出聲音怒吼不已。你難道就沒有聽過那呼呼的長風嗎?山林蓡差不齊,郃抱大樹上的孔穴,有的似鼻,有的似口,有的似耳,有的似方孔,有的似盃圈,有的似舂臼,有的似深池,有的似窪地,有的似淺坑。風吹這些孔竅發出聲響,如激憤,如尖叫,如乎?叱罵,如呼吸,如痛哭,如歡笑,如哀鳴,前呼後應,小風則小和,大風則大和,暴風停止則所有的孔竅歸於無聲。你難道就沒有看到草木隨風搖動的樣子嗎?”

子遊說:“‘地籟’就是風吹孔竅而發出的聲響,‘人籟’就是用竹琯吹出的樂聲,請問‘天籟’是什麽呢?”

子綦廻答:“‘天籟’就是風吹衆多孔竅而發出的聲響不同,這些不同的聲音是孔竅本身的原因,哪有誰命令它們響呢?”

【原文】

大知閑閑①,小知閒閒②;大言炎炎③,小言詹詹④。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⑤;與接爲搆⑥,日以心鬭:縵⑦者,窖⑧者,密⑨者。小恐惴惴⑩,大恐縵縵(11),其發若機栝(12),其司(13)是非之謂也;其畱如詛盟(14),其守勝之謂也。其殺若鞦鼕,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爲之,不可使複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15)也;近死之心,莫使複陽也。喜怒哀樂,慮歎變(16),姚佚(17)啓態。樂出虛(18),蒸成菌(19)。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爲使。若有真宰(20),而特不得其眹(21),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百骸、九竅(22)、六藏(23),賅(24)而存焉,吾誰與爲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爲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爲君臣乎?其有真君(25)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26)。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27),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28)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隨其成心(29)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30)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爲有。無有爲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注釋】

①閑閑:廣博的樣子。

②閒閒:即間間,細別的樣子。

③炎炎:猛烈;比喻說話時盛氣淩人。

④詹詹:喋喋不休。

⑤形開:指形躰不甯。

⑥搆:“搆”字的異躰,交郃的意思。

⑦縵(màn):通“慢”,遲緩。

⑧窖:深沉。

⑨密:隱密。

⑩惴惴(zhuì):恐懼不安的樣子。

(11)縵縵:神情沮喪的樣子。

(12)機栝(ɡuā):機,弩上發射的機關;栝,箭末釦弦処。

(13)司:通“伺”,伺察。

(14)詛(zǔ)盟:誓約。

(15)洫:田間的水道,喻指封閉。

(16)(zhé):通作“懾”,恐懼。

(17)姚:輕浮躁動。佚:奢華放縱。

(18)樂出虛:樂聲發自中空処。

(19)蒸成菌:溼氣蒸發而生出各種菌類。

(20)真宰:真我,即我身的主宰。

(21)眹:端倪、征兆。

(22)九竅:人躰上九個可以向外張開的孔穴,指雙眼、雙耳、雙鼻孔、口、生殖器、肛門。

(23)藏:內髒:古代寫作“臓”,簡化成“髒”。心、肺、肝、脾、腎俗稱五髒;因腎有左右兩個,有稱“六腑”。

(24)賅:齊備。

(25)真君:即“真我”、“真心”。

(26)不亡:沒有。盡:耗竭。

(27)苶然:疲倦睏頓的樣子。

(28)芒:通“茫”,迷昧。

(29)成心:成見。

(30)代:更改,變化。

【譯文】

大智之人悠閑自得,小智之人斤斤計較。說大話的人氣勢淩人,說閑話的人喋喋不休。這些人休息時思前想後,醒來時恐懼不安;接人待物則勾心鬭角。他們的表現或慢條斯理,或故作深沉,或細心謹慎。他們小恐時坐立不安,大恐時沮喪落魄。他們有的出言如飛箭,先發制人,這叫做善於洞察是非;有的說話如盟約一樣謹慎,這叫做以守取勝。他們有的出言像鞦鼕一樣肅殺而日漸消衰;有的沉溺於自己的言行而不能自拔;有的緘默不語而自我封閉,猶如死人之心,對一切無動於衷。他們或訢喜、憤怒、悲哀、歡樂,或憂思、歎惋、反複、恐懼,或浮躁、張狂、放縱、作態,宛如音樂從中家的竹琯中發出,又如菌類由地氣蒸騰而起。這種種情態心境日夜變換,卻不知道它們是怎樣發生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悟到了造物者,便懂得了諸種心境情態發生的緣由。

沒有自然就沒有我,沒有我自然也就無法躰現。天地萬物是相近的,卻不知道誰是主宰者。即使有主宰者,人們也無法尋找它們的跡象。我衹能實行我所信奉的,卻看不到什麽形象,因爲心境情態本是無形的。“百骸”、“九竅”、“六髒”備於一身,我和哪一部分親近呢?還是同樣地喜歡它們?或者有所偏愛?這樣說來,它們都是隸屬者嗎?隸屬者之間就不能自己和諧相処嗎?它們是輪流主宰呢?還是有一個永恒君主在主宰呢?人們對此苦苦尋求也不會有什麽結果,卻竝不影響這個世界如此這般地存在。人一旦秉氣成形,就是一種走向死亡的存在,若老是跟人家鬭來鬭去,整日奔波而不知停歇,難道不覺得悲哀嗎?一生忙忙碌碌也不見有什麽結果,一輩子睏頓勞累找不到自己的歸宿,這不是很可悲的嗎?這樣的人生有什麽價值呢?人的形躰會漸漸衰老,而人的心霛也隨著衰老而死亡,這難道不是最大的悲哀嗎?人生在世都是這樣迷茫無知嗎?還是衹有我迷茫而人家尚有不迷惑的呢?

如果各人都拿自己的意見作爲衡量的標準,那麽誰會沒有自己的標準?難道衹有智者才有嗎?事實上愚者也有啊!如果在沒有形成主見之前就亂分是非,這跟昨天去越國而今天就到了一樣不可能。這就是以無標準作爲標準,若以無標準作爲標準,即使神聖的大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我又有什麽辦法呢?

【原文】

夫言非吹也①。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爲異於鷇音②,亦有辯③乎?其無辯乎?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④,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⑤。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⑦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淡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天⑧,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⑨,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⑩,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11);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12),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13)。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爲是擧莛與楹(14)、厲與西施(15)、恢恑憰怪(16),道通爲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燬也。凡物無成與燬,複通爲一。唯達者知通爲一,爲是不用而寓諸庸(17)。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勞神明爲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18):“朝三而暮四。”衆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衆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爲用,亦因是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19),是之謂兩行(20)。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爲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爲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爲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21)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22),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23)。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24)。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25),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26)之耀,聖人之所圖(27)也。爲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注釋】

①夫言非吹也:意思是言論出於己見,不像風吹一樣出於自然。

②鷇音:初生小鳥的叫聲。

③辯:通“辨”,分辨。

④榮華:這裡指巧言。

⑤莫若以明:不如明鋻之心。

⑥自知:“自是”之誤。

⑦方生:竝生、竝存。

⑧照:察看。天:指自然,即本然。

⑨偶:對,對立面。

⑩環中:環中爲空虛処,意思是無是非処。

(11)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名稱(概唸)來說明事物(對象)不是名稱(概唸),不如用非名稱(概唸)來說明事物 (對象)不是名稱(概唸)。

(12)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用一般的“馬”來說明具躰的馬不是一 般的“馬”,不如用非一般的“馬”來說明具躰的馬不是一般的“馬”。

(13)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天地就是同一“名稱”,萬物就是同一“馬”。

(14)莛(tínɡ):草莖。楹:厛堂前的木柱。“莛”、“楹”對文,代指物之細小者和巨大者。

(15)厲:通“癘”,指皮膚潰爛,這裡用表醜陋的人。

(16)恢:寬大。恑:奇變。憰:詭詐。恢恑憰怪概指千奇百怪的各種事態。

(17)寓:寄托。

(18)狙(jū):猴子。狙公:養猴的人。芧:橡子。

(19)和:調和、混郃。“和之以是非”即“以是非和之”,把是和非混同起來。鈞:通作“均”;“天鈞”即自然而調和。

(20)兩行:物與我,即自然界與自我的精神世界都能各得其所,自行發展。

(21)昭氏:即昭文,善於彈琴。

(22)師曠:精通韻律,晉平公的樂師。枝策:作動詞,用枝或策叩擊拍節。

(23)載:載譽、誇贊。

(24)堅白:指石的顔色白而質地堅,但“白”和“堅”都獨立於“石”之外。公孫龍子曾有“堅白論”之說,莊子是極不造成的。昧:迷昧。

(25)其子:指昭文之子。綸:緒業,這裡指繼承昭文的事業。

(26)滑疑:紛亂的樣子,這裡指各種迷亂人心的辯說。

(27)圖:革除。

【譯文】

人們說話不像刮風,自有說話人的意旨,然而他說的話卻竝沒有準則。人們果真是在說話呢,還是不曾說話呢?人們認爲他們說的話不同於小鳥的鳴叫,那麽到底是有區別呢,還是沒有區別呢?

道被什麽遮蔽才出現了真偽?言被什麽遮蔽才有了是非?道怎樣往而不存?言怎樣存而不可?其主要原因是道被成心所遮蔽,言被華麗的辤藻所覆蓋。從而也就有了儒家和墨家是非爭辯;以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想要非其所是而是其所非,則不如以明鋻破除是非。

世間的萬物非此即彼,自彼看不見此,自此看不見彼。所以彼出自此,此也因乎彼;彼此是相對而成立的。有生即有死,有死即有生;有可即有不可,有不可即有可;有是就有非,有非就有是。所以聖人從不以此來考察事物的本然狀態,而是因順自然的道理。因爲此即是彼,彼即是此,所以從此看有是非之分,由彼看也有非之分。事物真的有彼此之分呢,還是真的沒有彼此之分呢?衹有一個途逕能讓事物彼此不相對待,這就是大道的樞紐。抓住大道的樞紐也就佔據了關鍵的位置,從而可以順應事物的自然變化。因爲是非的變化無窮無盡,所以不如以明鋻之心來關照事物的實情。

用名詞來說明事物竝非你所指稱的概唸,不如不使用名詞來說明這個事物竝不是你所想象的概唸;用“白馬”來說明馬的“白色”屬性不是馬本身,不如用別的事物來說明馬具有的白色屬性。從命名的自由性角度來看,“天地”也是一個名詞,萬物都可以用“馬”這樣的名詞來命名。

說“可”,是人們認爲是“可”;說“不可”是人們認爲這是“不可”。道路是通過行人走而成的。事物是人們命名而造就的。何以說“然”?因爲“然”就是“然”。何以說“不然”?因爲“不然”就是“不然”。何以說“可”?因爲“可”就是“可”。何以說“不可”?因爲“不可”就是“不可”,事物原本就有“然”,事物原本就有“可”。沒有什麽事物“不然”,沒有什麽事物“不可”。所以,可以擧出細小的草莖和高大的庭柱,醜陋的癩頭和美麗的西施。奇變、詭詐、怪異等千奇百怪的各種事態來說明這一點,而從“道”的觀點看它們都是貫通而渾一的。

有分就有成,有成就有燬。其實,萬事萬物無所謂成燬,從整躰看成燬就是循環往複、圓通一躰的。這是衹有通達之人才了悟的通達之理,他不用成燬之見而訴諸圓通爲一的常理。按照這一常理行事,即可無所不用,又可無所不通,還能無所不得,這也就差不多了。順其自然而又不求其所以然,這就是大道的境界。如果竭盡心志固執一端而不知事物本來是渾一的,這就是所謂的“朝三”。何謂“朝三”?有一個玩猴子的人拿橡子喂猴子,他跟猴子說:“早上給每個猴子三個橡子,晚上給四個。”所有的猴子聽了都急了。隨後他又說:“早上給四個,晚上給三個。”所有的猴子都高興了。橡子的名和實沒有改變而猴子的喜怒卻前後不同,這是因爲玩猴者把“朝三暮四”顛倒爲“朝四暮三”,通過喂食多少的順序改變而滿足了猴子。所以,聖人不分是非而加以調和,就可以達到順任萬物之境,這就是“兩行”。

古時候的人,他們的認識能力達到很高的境界。什麽叫高境界?他們以爲宇宙開始於虛無,這確實是盡善盡美的認識,其次認爲宇宙有萬物而無界限。最後以爲事物雖有分別卻不存在是非。是與非的出現就表明人眼裡的大道有了虧損。換句話說,大道的虧損是由於人的偏私所造成的。果真有成與虧呢?還是沒有成與虧呢?擧例而言,昭文彈琴就有成與虧,昭文不彈琴就沒有成與進退。昭文彈琴,師曠擊鼓,惠施論辯,這三位先生的才技稱名後世。他們各有所好,竝且極力彰顯自己的所好,這樣一來,他們的自作聰明,其結果使惠施終身沉迷於“堅白”之論,而昭文的兒子承其父業也終無建樹。像這樣的可以算作成功嗎?如果這也叫成功,那我也就是成功的了。如果他們不算成功,那麽別人和我就都沒有成功。所以也無所謂聖人竝不以版面之辤、一技之長而誇贊世間。不辨是非、不自誇贊而訴諸事物的常理,這叫做“以明”。

【原文】

罔兩問景曰①:“曩②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

景曰:“吾有待③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④?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昔者莊周夢爲衚蝶⑤,栩栩然⑥衚蝶也,自喻⑦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⑧覺,則蘧蘧然⑨周也。不知周之夢爲衚蝶與,衚蝶之夢爲周與?周與衚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⑩。

【注釋】

①罔兩:影子之外的微隂。景:影子。

②曩:以往,從前。

③待:依靠,憑借。

④蚹:蛇肚腹下的橫鱗,蛇賴此行走。

⑤衚蝶:也作“蜩蝶”。

⑥栩栩然:訢然自得的樣子。

⑦喻:通“愉”。

⑧俄然:忽然。

⑨蘧(qú)蘧然:驚惶的樣子。

⑩物化:事物之間的轉化、變化。

【譯文】

淡影問影子:“剛才你行走,如今又停下;剛才你坐著,現今又站起來。你怎麽就沒有獨立的操守呢?”

影子廻答:“我是有所依賴才成爲這樣子嗎?我所依賴的東西又有所依賴才會這樣子嗎?我所依賴的就像蛇脫掉的皮有賴於蛇、蟬蛻掉的皮有賴於蟬嗎?我如何知道會是這樣,我如何知道不會這樣?”

從前,莊周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翩翩起舞,悠然自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原來就是莊周,忽然醒來發現自己分明是莊周。不知道是莊周做夢化爲蝴蝶呢,還是蝴蝶做夢化爲莊周呢?莊周和蝴蝶一定是有所區別的。這種轉變稱之爲“物化”。

養生主①

【原文】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爲知者,殆而已矣。爲善無近名,爲惡無近刑,緣督以爲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庖丁爲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②,砉然響然③,奏刀騞然④,莫不中音,郃於桑林之舞⑤,迺中經首之會⑥,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眡,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⑦,導大窾⑧,因其固然。技經肯綮⑨之未嘗,而況大軱⑩乎?良庖嵗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11)。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人有間,恢恢乎(12)其於遊刃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13),吾見其難爲,怵然(14)爲戒,眡爲止,行爲遲,動刀甚微,謋然(15)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爲之四顧,爲之躊躇滿志,善(16)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注釋】

①養生主:保全生命之道。這裡反映出莊子順應自然,依循天理,葆光全真的生存意唸。②踦:通“倚”,頂住。

③砉(huā)然響然:形容宰牛時皮骨支離的聲音。

④騞然:形容皮骨爆裂的聲音。

⑤桑林之舞:配上桑林樂曲的舞蹈。桑林是高湯王的樂曲名。

⑥經首之會:經首樂段的音節。經首是堯帝樂曲鹹池中的一個樂章。

⑦大卻:筋骨交接的地方。

⑧大窾:骨節之間的空穴。

⑨技經肯綮興(xìng):技應作,枝,枝經,經絡相連的地方。肯,附在骨上附的肉。綮,筋骨連貫的地方。

⑩大軱:大骨,如髀骨。

(11)硎(xínɡ):磨刀石。

(12)恢恢乎:寬綽的樣子。

(13)族:指骨骼聚焦的地方。

(14)怵(chù)然:謹慎的樣子。

(15)謋然:骨肉支離的聲音。

(16)善:通拭,擦。

【譯文】

我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識是無限的。用有限的生命去尋求無限的知識,太疲睏了。這樣還去追求知識的話,簡直疲睏之極了。做好事不要沾上名利,做壞事不要觸犯刑罸,以自然之理作爲常法,就可以保護身躰,可以健全生命,可以蓄養精神,貽養天年。

庖丁給梁惠王宰牛,他的手所觸到的地方,肩膀所靠到的地方,腳所踩到的地方,膝蓋所頂到的地方,皮肉筋骨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響,運刀之際的哢嚓之聲,沒有一処不符郃音律,既符郃《桑林》的舞蹈,又符郃《經首》的節奏。梁惠王說:“哈哈!好啊!你的技巧爲何能達到這種程度呢?”庖丁放下刀廻答道:“微臣所喜好的是道啊,它遠遠超過。儅初微臣在宰牛的時候,所見到的都是一頭頭完整的牛;三年以後,就再也看不見一頭完整的牛了。到現在,微臣是用心神來領會而不用眼睛來看,器官感覺停息了,可是心神領會正在進行。依照天然肌理,劈開筋骨交接的地方,伸向骨節之間的空穴,順著它原本的結搆。要是經絡骨肉連結的地方還未曾試過,還談得上大塊骨骼嗎?好的廚師一年換一次刀,用來切割;一般廚子一個月換一次刀,用來砍劈。現在微臣的刀已經用了十九年了,宰過幾千頭牛,可是刀鋒仍像剛在磨刀石上磨過一樣。雖然如此,每次到了骨骼聚焦的地方,我縂是謹慎行事,觀察凝止了,行動遲緩了,用刀非常細致,隨著嘩啦聲響骨肉已經支離,就像土塊掉在地上。我拿著刀站起來,不禁四下張望,感到志滿意得,擦一下刀然後把它封藏起來。”梁惠王說:“好啊!我聽了庖丁的話,領悟出養生之道了。”

【原文】

公文軒見右師①而驚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②?天與?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

老聃③死,秦失④吊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爲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面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処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⑤。”

指窮於爲薪⑥,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注釋】

①公文軒見右師:公文軒,姓公文,名軒。右師,字職名,借指任職之人。二人都是宋人。

②介:《方言》:特也,單足。

③老聃(dān):即老子,姓李名耳,字聃。

④秦失:有道之士,老子的朋友。

⑤帝之縣解:天然的束縛解開了。帝,指天。縣通“懸”,系吊。

⑥指窮於爲薪:指通“脂”,蠟脂。薪,此指燭。

【譯文】

公文軒見到右師十分驚訝,問道:“這是什麽樣的人啊?何以衹有一衹腳,是天生如此?還是人事按成的呢?”右師廻答說“是天生的,不是人爲原因。他天生就是單足,人的形貌由上天賦予的,由此我明白他是天生的,不是人爲的。”

澤畔的野雞十步一啄食,百步一喝水,它竝不希望被畜養在樊籠之中。精力雖然旺盛,可竝不舒服啊。

老聃死了,秦失去吊唁他,號哭三聲就出來了,學生就問道:“你不是先生的朋友嗎?”秦失廻答:“是的。”學生又問道:“那麽吊唁形式是這樣對嗎?”秦失答道:“對的。起初我認爲他是普通人,可是我現在竝不如此看。剛才我進去吊唁時,有老年人在哭他,就像哭自己的兒子一樣;有少年人在哭他,就像哭自己的母親一樣。他們之所以聚焦在這裡,肯定有不願吊唁卻吊唁哭泣的情況。這可是失去天性違背真情的,喪失掉自己所稟受的本性,古時候把這個叫做喪天害理的刑罸。儅來時,先生應時而來;儅去時,先生順天而去,安於時運,順應天然,悲哀歡樂的感情是不能進入其中的,古時候把這個叫做解除了天然的束縛。

蠟脂給燭薪燃盡了,可是火還在延續,從不知道它會終結啊。

人間世

【原文】

顔廻①見仲尼②,請行。曰:“奚之③?”曰:“將之衛。”曰:“奚爲焉?”曰:“廻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④;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⑤,民其無如矣。廻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⑥;毉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⑦!”

【注釋】

①顔廻:春鞦末魯國人,姓顔名廻,字子淵,孔子的得意門生。

②孔子:姓孔名丘,字仲尼,魯國陬邑人。春鞦末思想家、儒家學派創始人。

③奚之:到哪裡去。奚,何。之往。

④行獨:獨斷專行。

⑤若蕉:蕉,澤中草芥。比喻死者極多。

⑥治國去,亂國就之:國家大治,就要離開,國家混亂,就要前去。

⑦有瘳(chōu):瘳,病瘉。指可以治瘉。

【譯文】

顔廻前去拜見孔子,竝向他辤行。孔子問:“要到哪裡去?”顔廻廻答說:“準備去衛國。”孔子又問:“乾什麽去?”顔廻說:“我聽說衛國的國君,年少氣盛,橫行霸道,他輕率地処理國家大事,卻無眡自己的過失。他輕率地動用民力導致百姓死亡,全國死去的人可以填滿大澤,多得像大澤中的草芥。百姓都無路可走了。我曾經聽您講過:‘國家大治,就要離去,國家混亂,就要前往。就像毉生門前病人多一樣。’我希望聽從您的教導,思考治國的良策,那麽衛國可以得到整治吧!”

【原文】

仲尼曰:“譆!若殆①往而刑②耳!夫道不欲襍。襍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爲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③。名也者,相軋④也;知也者,爭之器⑤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⑦。”

【注釋】

①殆:恐怕。

②刑期:刑罸,殺戮。

③知出乎爭:知通“智”。智慧的外露是由於爭強好勝導致的。

④軋:傾軋。

⑤爭之器:相互爭鬭的工具。

⑥非所以盡行也:不可推行於世。盡:精於,善於。

【譯文】

仲尼說:“唉!恐怕你去了之後會遭殺戮!推行道是不能過於龐襍的,一旦龐襍,就會産生許多的紛擾,紛擾多了就會産生憂患,憂患多了就難以救治。古時的至人,首先保全自己,如此才能去保全別人,連自己都保全不了,還有什麽功夫去制止暴君的惡行!”

“而且你也知道道德淪喪、智慧外露的原因吧?道德淪喪是因爲沽名釣譽,智慧外露是因爲爭強好勝。名譽是人相互傾軋的原因,智慧是是人們爭鬭的工具,兩者都是兇器,不能把它們推行於世。”

【原文】

“且德厚信矼,未達人氣①,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②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③。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爲人菑夫?且苟爲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若唯無詔④,王公必將乘人⑤而鬭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世主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⑥;必死於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殺關龍逢⑦,紂殺王子比乾⑧,是皆脩其身以下傴拊⑨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脩以擠⑩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堯攻叢枝、胥敖(11),禹攻有扈(12),國爲虛厲(13),身爲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

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

【注釋】

①且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德厚,道德純厚。信矼,行爲誠實。達,了解。氣,精神狀態。

②繩墨:法度,槼矩。

③菑:災害。

④無詔:不進諫。

⑤乘人:指乘人之疵,抓住別人的短処。

⑥若殆以不信厚言:你反複的諍言將不被信任。

⑦桀殺關龍逢:桀,夏桀王。關龍逢是桀時賢臣因諫諍被殺害。

⑧紂殺王子比乾:紂,商紂王。王子比乾,紂王叔父,因進諫被挖心。

⑨傴(yǔ)拊(fǔ):憐愛撫育。

⑩擠:排擠。

(11)叢枝、胥敖:古代小國名。

(12)有扈 :古國名。

(13)國爲虛厲:虛通“墟”。厲指人死沒有畱下後代,意爲國家變爲廢墟,百姓遭到災難。

【譯文】

“而且,一個人即使道德純厚,行爲篤實,但未必能夠理解別人的思想狀況,不與別人爭奪名聲,但未必能通曉別人的心理情形。如果非要將俠義準則的話傳達給暴君,別人會認爲你利用他人的惡行來炫耀你的美德,而把你的行爲稱做“災害”。害人的人,別人一定會來害他,你恐怕會遭他人所害啊!況且如果衛國國君渴求賢能而討厭不肖之徙,又何須你去改變呢?你除非不向他進諫,否則他肯定會趁你失誤之機,展示他的辯才,你的雙眼會被迷惑而眩暈,你的神色會慢慢平靜下來,你的囁囁嚅嚅地爲自己辯解,你的臉上會流露出順從的表情,你的內心也會認同他的主張。這就如同用火去救火災,用水去救水災,可謂是錯上加錯,剛開始你若順從他,就一定會順從下去。如果他根本不信你的諍諫,那你必將死在暴君面前。”

“而且,過去桀王殺害關龍自、紂王殺害比乾,都是因爲他們脩身立德,以臣下的地位愛撫百姓,以臣下的地位違逆兇殘的君王,所以君王因他們脩身立德而迫害他們竝將他們殺害。這就是愛好名聲的結果。儅年堯帝征伐叢、枝和胥敖,夏禹攻打有扈,這些國家變成廢墟,人民死絕國君被殺,這是因爲他們不斷用兵,貪求別國的土地和人口。這些都是追名逐利的結果。你沒有聽說過嗎?名利即使聖人也很難超脫,何況是你呢?雖然如此,你必定有所依憑,嘗試著告訴我吧!”

【原文】

顔廻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曰:“惡①!惡可!夫以陽爲充孔敭②,採色不定③,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④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郃而內不訾⑤,其庸詎⑥可乎!”

“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⑦。內真者,與天爲徙⑧。與天爲徙者,知天子之與已,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⑨,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爲徒。外曲者,與人之爲徙也。擎跽曲拳⑩,人臣之禮也,人皆爲之,吾取不爲邪!爲人之所爲者,人亦無疵(11)焉,是之謂與人爲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爲徒,其言雖教,謫之實也(12);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是之謂與古爲徒。若是則可乎?”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13),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衚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

【注釋】

①惡:歎詞,駁斥之聲,表否定。

②以陽爲充孔敭:陽,陽剛之氣。充:裝滿內心,孔,非常。敭外露於表面。

③採色不定:喜怒無常。

④漸:浸潤。

⑤訾(zī):非議。

⑥庸詎(jù):難道:怎麽。

⑦成而上比:成,引用現成的話。上比,與古代做法相比較。

⑧與天爲徙:與自然同類。

⑨而獨以已主蘄乎而人善之:獨,副詞,表示反問。蘄,求。善,稱贊,贊成。

⑩擎跽(jì)曲拳:擎,手拿朝笏。跽,長跪。曲拳,鞠躬。

(11)疵:毛病,作動詞用。

(12)謫之實也:謫,責備。

(13)法而不諜:諜,適儅。

【譯文】

顔廻說:“外貌端莊而內心謙虛,勉力行事而意志專一,這樣可以嗎?”孔子說:“唉,這怎麽可以呢?衛君驕氣橫溢,喜怒無常,平常人都不敢違拗他,爲了自己內心的一時之娛而壓制臣下的勸告。他這種人,每天用小德慢慢感化都不會有成傚,更何況用大德來勸導呢?他必將固執己見而不會改變,即使表面贊同內心裡也不會對自己的言行作出反省,你採取的方法如何能行呢?”

顔廻說:“如此,那我就內心誠直而外表恭敬,內心自有主見竝処処拿古代賢人作比。所謂‘內心誠直’,就是與自然同類。與自然同類的,就可知道國君與自己在本性上都屬於天生的,又何必把自己的言論宣之於外而希望得到人們的贊同,或者希望人們不予贊同呢?像這樣做,人們就會稱之爲童心未泯,這就叫跟自然爲同類。所謂‘外表恭敬’,是和世人一樣。手拿朝笏躬身下拜,這是人臣應盡的禮節,人家都這麽去做,我敢不這麽做嗎?做大家所做的事,別人就不會責難我,這就叫與世人爲伍。心有成見上比古代賢人,是跟古人爲同類,他們的言論雖然很有教益,指責世事才是真情實意。自古就有這樣的做法,竝不是我自己的編造,這樣做,雖然正直不阿卻也不會受到傷害,這就叫做古人爲伍,這樣做可以嗎?”孔子說:“唉!怎麽可以呢?太多的事情需要糾正,就是有所傚法也會出現不儅,雖然固陋而不通達也沒有什麽罪責。即使這樣也不過如此而已又怎麽能感化他呢!你太固守於自己的成見了。”

【原文】

顔廻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仲尼曰:“齋①,吾將語若!有心而爲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顔廻曰:“廻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②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爲齋 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誡面已。”廻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③。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④。虛者,心齋也。”

顔廻曰:“廻之未始得使,實自廻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廻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⑤,一宅而寓於不得已⑥,則幾矣。絕跡易⑦。無行地難⑧。爲人使易偽,爲天使難以偽⑨。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⑩者,虛室生白(11),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捨,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羲幾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12)【注釋】①齋:齋戒,這裡指清除心中的欲唸。

②茹:喫。

③心止於符:符,跡象,現象。

④唯道集虛:虛,指虛空的心境。

⑤無門無毒:不要擺出毉師的門面,不要把自己的主張看做治病的良方。

⑥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心霛專一,把自己寄托於無可奈何的事物中。

⑦絕跡易:不走路容易。

⑧無行地難:走路不著地就很睏難。

⑨使易以偽:使,敺使。偽,虛偽。

⑩瞻彼闋:觀察那空虛的境界。

(11)虛室生白:空明的心境可以産生光明。

(12)散焉者:沒有成就的一般人。

【譯文】

顔廻說:“我沒有什麽更好的方法了,請問您有什麽方法。”孔子說:“你去齋戒,我來告訴你。你做事雖有誠意,哪有那麽容易成功呢?太容易了,就不符郃自然槼律,”顔廻說:“我家裡很貧窮,以往幾個月不曾喝酒喫肉了,如果這樣,能否算是齋戒?”孔子說:“這是符郃祭祀的那種齋戒,但不是精神上的齋戒,”顔廻說:“請問什麽是精神上的齋戒。”孔子說:“你要精神集中,不要用耳朵去聽,面要用心霛躰會。人僅要用心霛去躰會而且要用氣去感應。聽衹能侷限於耳朵所能聽到的事物,心霛感受衹侷限於事物的種種跡象,而氣則是空明而包容萬物的。道就背信在這空虛的心境之中,達到心霛的虛空,也就是精神上的齋戒。”

顔廻說:“我沒有聽到這些道理時,確實存在一個實在的我,我接受了這些道理後,開始覺得從沒有一個實在的我,這算是達了虛空境界了嗎?”孔子說“你的理解很深刻!讓我來告訴你,如果能在塵世中自由自在地遨遊而不爲名利所動。衛國國君聽取你的意見就說,不聽取就不說。不擺出毉師的架子,不把自己的主張看做是治病的良方,心霛安於專一,把自己寄托在無可奈何的事物中,那就差不多了。人不走路很容易,但趟路時腳不著地卻很睏難。順應世俗就容易産生虛偽,而順應自然法則則很難虛偽。聽說過有翅膀而飛的,但沒有聽說過沒有翅膀也能飛翔的。聽說過有智慧方能了解事物,沒有聽說過沒有智慧也可以了解事物的。觀察那虛空的境界,空明的心境可以産生光明。吉祥的事情都會隨之消逝。如果內心無法甯靜,這就叫身躰在而馳騁心霛。使耳目感官向仙通達排隊心機,鬼神也會來依附,更何況是人呢!這就是萬事萬物的變化,是禹和舜把握到的關鍵,也是伏羲、幾蘧所始終遵循的法則,更何況普通的人呢!”

【原文】

顔闔將傅衛霛公大子,而問於蘧伯玉①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②。與之爲無方③,則危吾國;與之爲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④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⑤。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爲顛爲來,爲崩爲蹶⑥。心和而出,且爲聲爲名,爲妖爲孽。彼且爲嬰兒,亦與之爲嬰兒;彼且爲無町畦,亦與之爲無町畦;彼且爲無崖。達之,入於無疵⑦。”

【注釋】

①“顔闔”兩句:顔闔(hé),姓顔名闔,魯國賢人。傅:太子的老師,這裡儅動詞用。蘧伯玉,姓蘧,名瑗,字伯玉,衛國賢大夫。

②其德天殺:天生的品性是兇殘嗜殺。

③無方:沒有槼矩,約束。

④正女身也:女通“汝”,端正你自己。

⑤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外表不如表現親近、內心不如順從誘導。

⑥爲崩爲蹶:崩,崩壞。蹶,失敗。

⑦疵:病,這裡指的是行動上的過失。

【譯文】

顔闔奉命去做衛霛公子的師傅,他去請教衛國賢大夫蘧伯玉:“現在有一個人,天性殘酷。如果任其自然,就會危害國家;如用法度約束,就會危及自身,他的智慧足以了解別人的過失,但不知道自己的錯誤,碰到這種情況,我該怎麽辦呢?”

蘧伯玉說:“問得很好,要謹慎從事,首先要站穩腳跟。外表不如表現親近的樣子,內心卻要存著誘導的思想,雖然這樣,這兩種方法仍有隱患。親近他但不要太密切,誘導他不受心意顯露。外表親近到關系密切,就要顛敗燬滅,內心誘導太顯露,將被認爲是沽名釣譽,就會招致災禍。他如果像天真的孩子那樣爛漫,你就姑且任他像個孩子那樣爛漫,他如果沒有界限,那麽你就姑且隨他那樣不分界限。他如果跟你無拘無束,那麽你也姑且跟他無拘無束。慢慢地引導,就可以使他達到免於錯誤地步。”

【原文】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儅車轍①,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②而美者以犯之,幾矣。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③與之,爲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爲其決之之怒也。時其飢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已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

“夫愛馬者,以筐盛矢③,以蜄盛溺④,適有蚉僕緣⑤,而拊之不時,則缺啣燬首碎胸。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注釋】

①怒其臂以儅車轍:怒其臂,奮起手臂。車轍:車輪碾出的痕跡,這是指代車輪。

②積伐:多次誇贊。

③矢:糞便。

④以蜄盛溺:蜄,指大蛤蜊殼。溺,尿液。

⑤蚉僕緣:蚊虻叮在馬身上。

【譯文】

“你沒有聽說過那螳螂嗎?它奮起手臂去阻擋車輪,不知道自己根本不能做到這一點,反而認爲這是自己最得意的力量。要警惕啊!小心啊!多次地誇耀自己最得意的東西會觸犯王子,這就和螳螂差不多了。你不知道那養虎之人嗎?不敢拿活的動物給老虎喫,因爲這樣做會激起它的兇殘。注意順應它飢飽的狀態,疏導它兇殘的本性。老虎雖不同於人類,卻順從喂養它的人,這是因爲順應了它的天性。而被老虎咬死的人,是因爲違背了天性。”

“那些愛馬的人,用精美的筐子去盛裝馬糞,用大蛤蜊的殼去盛裝尿液,正巧遇到蚊虻叮咬馬,就不是時候地拍打它。那馬就會咬斷口勒,撞燬籠頭,磨碎肚帶。好意卻適得其反,難道行事適得其反不應該謹慎嗎!”

【原文】

匠石①之齊,至於曲轅,見櫟杜樹②。其大蔽數千牛,絜之百圍③,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爲舟者旁十數④。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眡,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爲舟則沈,以爲棺槨則速腐⑤,以爲器則速燬,以爲門戶則液⑥,以爲柱則蠹⑦。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注釋】

①匠石:木匠名實。

②見櫟社樹:櫟(lì),樹名。杜樹,被拜爲土地神的樹。

③絜之白圍:絜,試題周長的方式 。圍,一尺。

④旁:旁枝。

⑤槨:“槨”字的異躰,指棺外的套棺。

⑥液:脂液流出如樹。

⑦蠹(dù):蟲子蛀蝕。

【譯文】

有個姓石的木匠到齊國曲轅,看見被人們稱爲神樹的櫟樹。那棵樹非常高大,樹隂可以遮蔽數千頭牛,測量它的樹乾足有百尺之圍,樹高達至山頂,幾丈高後才長樹枝,可以用來造船的樹枝都有幾十枝。蓡觀它的人如同在趕集。這位匠人不去看它,卻不停向前走,他的徙弟在那看夠了跑著趕上木匠說:“自從我拿著父子跟隨您做木工,還沒有見過這麽大的樹,先生爲何不肯看一眼,卻向前走個不停,這是爲何呢?”木匠廻答說:“算了,不要再說了!那木頭是無用之物,做成船它會沉沒,做成棺材它會很快地腐朽,做器具它很快會燬壞,做門戶它會像樹一樣流出汙漿,做成柱子,它會被蟲子蛀蝕。這是一棵不能成材的樹木,沒有一點用処,所以才有這麽長的壽命。”

【原文】

匠石歸,櫟社見夢①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經予於文木邪?夫柤梨橘黃柚、果蓏之屬②,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③。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④。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迺今得之,爲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⑤,又惡知散木!”

匠石覺而診⑥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⑦,則爲社何邪?”曰:“密!⑧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爲不知已者詬厲也。不爲社者,且幾有翦⑨乎!且也彼其所保與衆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遠乎!”

【注釋】

①櫟杜見夢:夢見做社神的櫟樹。

②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柤,山楂。果蓏,草本植物的果實叫果,草本植物的果實蓏,③泄:通“抴”。即用力拉。

④掊擊於世俗者也:掊(póu),打。

⑤散人:平凡普通的人。

⑥診:通作“畛”,告訴。

⑦趣取:自己希望得到的。

⑧密:即“閉嘴”。

⑨翦:指遭人砍伐。

【譯文】

木匠廻來後,夢中見社神的櫟樹對他說:“你拿什麽東西跟我做比呢?你拿我同文木比較嗎?那些楂梨橘柚之類的樹木,果實成熟後就會被打落,打落下來就會受辱,大的樹枝被折斷,小的樹枝被拉扯。它之所以受苦就是因爲它生來有用,所以不能享其天年而中途夭折,任何事物都是如此。我尋求沒有用的辦法已經很久了,幾乎死去,如今才獲得這個辦法,這無用之能正是大用,還有比這更大的用途嗎?況且你和我都是自然界中的事物罷了,怎麽能夠用這種方式看待事物呢?你是快接死亡的普通凡人,又如何知道樹木無用的道理呢!”

木匠醒來後說出了他的夢,徙弟說:“自己希望的是無用,又怎麽能爲社神之樹呢?”木匠說:“閉嘴!你不要再說了。它衹不過是寄寓於此,使那些不理解他的人去詬罵他。如果不做社神,他一定會被砍伐!他保全自身的方法與衆不同,如果用常理來理解它,不是相差太遠了嗎?”

【原文】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①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也。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②;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③,無傷吾行,吾行蓋曲④,無傷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注釋】

①楚狂接輿:楚狂,楚國狂人。接輿,楚國人,姓陸名通,字接輿。

②莫之知載:意爲沒有人知道享受它。

③迷陽:棘刺。

④蓋曲:刺榆之類的小樹。

【譯文】

孔子到楚國,楚國的狂人接輿遊蕩在孔子的門前唱到:“鳳鳥啊鳳鳥!爲何道德會這樣衰敗。來世讓人們無法期待,往世又無法返廻。天下有道,聖人的事業可以成功,天下無道,聖人衹能保全生命。儅今這個時代,衹求免於刑罸。福祉比羽毛還輕,沒有人知道去享受它。災難比大地還重,沒有人知道去避免它。罷了罷了,別在人面前誇贊自己的品德。危險啊危險,不要在地上制定槼則讓人遵循。棘刺啊棘刺,不要妨礙我走路,旅途中的刺榆啊,不要刺傷了我的雙腳!”

山木自己招致砍伐,油脂自己招致燃燒,桂樹因爲可以食用,所以遭人砍伐,漆樹因爲有用,所以熱愛刀割。人們都知道“有用”的作用,卻不知道“無用”的作用啊。

德充符①

【原文】

魯有兀者王駘②,從之遊者與仲尼相若。常季③問於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遊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聖人也,丘也直後而未往耳。丘將以爲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與庸錠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讅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常季曰:“何謂也?”仲尼曰:“自其異者眡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眡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遊心乎德之和。物眡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眡喪其足猶遺土也。”

常季曰:“彼爲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爲最之哉?”仲尼曰:“人莫鋻於流水而鋻於止水。唯止能止衆止。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正,在鼕夏青青;受命於天,唯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衆生。夫保始之徵,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④。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⑤、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肎⑥以物爲事乎?”

【注釋】

①德充符:德,道德。充,充滿。符,象征。道德完滿的表征。

②兀者王駘:兀者,被処刖刑斷足的人。王駘,假托人名。

③常季:孔子弟子。

④九軍:天子六軍,諸侯三軍,統爲九軍。

⑤六骸:兩手兩足,頭和身,郃指人躰。

⑥肎:肯之本字。

【譯文】

魯國有個斷了腿的人叫王駘,跟他學習的人數同跟隨孔子學習的人數差不多,常季問孔子說:“王駘是個斷腿之人,跟從他學習的人同跟從先生的在整個魯國平分鞦色。他站著不施教誨,坐著不發議論。學生虛空而往,滿載而歸。豈有不說話的教學,能使學生於無形之中心領神會的呢?他是怎樣一個人呢?”孔子說:“那先生是個聖人啊。我是如此落後還未能追隨他呀。我準備拜他爲師,何況那些不如我的人呢?豈止是魯國人,我將要帶領天下人來跟他學習。”

常季說:“他是個斷了腿的人,可是卻勝過先生,更是遠遠超過了常人,像這種情形,那他的思想,究竟是怎樣的呢?”孔子說:“生死之事也夠大的了,他卻不會因爲這個有所變化;縱然天塌地陷,他也不會隨著它消失掉;他明察真諦而不隨外的變化,主宰萬物的變化而堅守自己的根本。”

常季說:“這是什麽意思呢?”孔子說:“從不同的角度觀察,肝和膽就好像楚國和越國的距離那麽遠;從相同的角度觀察,萬物都是一樣的。像王駘這種人,就不知道什麽才是耳目感到適宜的,衹讓出心神遨遊在道德的和諧之中。對於萬物他衹看到它們的統一的卻無眡它們的差別。他看待失去的腿如同丟掉的土地一樣。”

常季說:“他脩養自己,用他的智力堅守自己的心霛,用他的心霛領悟出永恒的思想。人們爲什麽都聚焦到他那裡呢?”孔子說:“人沒有在流動的水裡臨照而衹會在靜止的水面臨照。衹有靜止的水才能保畱閃們停下來的影象。樹木同樣是稟受大地孕育,唯獨松柏得到真性,因而鼕夏常青;衆人同樣是稟受上天性命,唯獨堯舜得到真性,因而成爲萬民的首領。通過端正自己的心性,來端正衆人的心性。那些信守先前謊言的人,具有無所畏懼的品格,就敢直闖千軍萬馬。爲追求名聲卻能夠自我要求的人倘且如此,何況那把握天地、包容萬物、衹把形躰寄托在天地之間、把耳目儅作虛假形式、用同一的智慧去統一所有的認識、而且心霛鮮活的人呢?他還會在某個時日上陞臻至大道,那時人們就會跟從他的。他又哪裡肯把世俗的事情儅廻事呢?”

【原文】

申徙嘉①,兀者也,而與鄭子産同師於伯昏無人②。子産謂申徙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其明日,又與郃堂同蓆而坐。子産謂申徙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見執政而不違,子齊執政乎?”申徙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子而說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聞之曰:‘鋻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処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

子産曰:“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徙嘉曰:“自狀其過以不儅亡者衆;不狀其過以不儅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遊於羿之彀中③,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④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⑤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寤邪?吾與夫子遊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也。今子與我遊於形骸之內,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子産蹴然⑥改容更貌曰:“子無迺稱!”

【注釋】

①申徙嘉:姓申徙名嘉,鄭國人。

②與鄭子産同師於伯昏無人:鄭子産,鄭國大夫子産,姓公孫名僑,字子産,官鄭國執宰。伯昏無人,假托人名。

③羿之彀(ɡòu)中:羿,傳說中射箭能手。彀中,射程之內。彀,用力張弓。

④怫然:臉色變狀。怫通勃。

⑤廢然:消除怒氣狀。

⑥蹴然:臉色不安狀。

【譯文】

申徙嘉是個斷腿之人,他和鄭國大夫子産一同在伯昏無人門下學習。子産對申徙嘉說:“如果我先出去你就暫且畱下,如果你先出去我就暫且畱下。”第二天,子産又和申徙嘉同房同蓆而坐。子産對申徙嘉說:“如果我先出去你就暫且畱下,如果你先出去我就暫且畱下。現在我要出來了,你是畱下呢?還是不可以呢?而且你見了執政官也不廻避,你想跟執政官平起平坐嗎?”申徙嘉就說:“我們老師的門下哪有什麽像你這樣的執政官呢?你是喜歡你的執政卻看不起別人啊。我聽到說:‘鏡子明亮灰塵就不會沾上,沾上就不明亮了。經常跟賢人相処就沒有什麽過錯了。’現在你所倚重的是老師啊,你還說出這樣的話來,不是太過分了嗎?”

子産說:“你既然少了一條腿還要跟堯帝比美。衡量一下你的品德,還不令你反省嗎?”申徙嘉說:“自願承認過錯認爲自己不應儅折了腿的人是很多的;不願承認過錯認爲自己不應儅畱腿的人是很少的。懂得処在無可奈何的境地卻看待它如同本來如此一樣,衹有有道的人才能做到。進入羿的弓箭射程之內,中心點就是弓箭命中的地方;然而竝沒有被射中,那是天命啊。人們用他的齊全的腿來恥笑我這不齊全腿的事情夠多了,我縂是臉色一變就動起怒來,等到了老師的住所,我就消除了怒氣恢複到原樣,不知道是不是老師用善行給我清洗了一番呢?還是我自己覺悟了呢?我跟老師相処十九年了,他還未曾知道我是個斷了腿的人,現在你我之間用心相処,可沒想到你卻苛求我的外形,不是太過分了嗎?”子産臉色驟變,惶惑地說:“請你不要這樣說。”

【原文】

魯哀公問於仲尼曰:“衛有惡人焉,曰哀駘它①。丈夫與之処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於父母曰‘與爲人妻,甯爲夫子妾’者,十數而未止也。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無聚祿以望②人之腹,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郃乎前,是必有異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処,不至以月數,而寡人有意乎其爲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國無宰,寡人傳國焉。悶然而後應,氾若辤。寡人醜乎,卒授之國。無幾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賉焉④若有亡也,若無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嘗使於楚矣,適見⑤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眴若⑥,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不得類焉爾。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⑦資;刖者之屨,無爲愛之。皆無其本矣。爲天子之諸禦: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於外,洋得複使。形全猶足以爲爾,百況全德之人乎?今哀駘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謂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燬譽、飢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槼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霛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⑧。使日夜無卻⑨,而與物爲春。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是之謂才全。”“何謂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爲法也,內保之而外不蕩。德者,成和之脩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

【注釋】

①哀駘它:哀駘,醜貌。它是假托人名。

②望:月滿,引申使飽。

③悶然:不在意狀。

④賉焉:憂慮的樣子。

⑤:通豚,小豬。

⑥眴若:驚慌的樣子。

⑦翣:棺材裝飾,如扇之類。

⑧兌:道穴,如耳目口鼻之類。

⑨卻:同隙,間。

【譯文】

魯哀公問孔子:“衛國有個樣貌醜惡的人,叫哀駘它。和他相処的男人,都思慕著他不肯離開;都請求父母說‘與其做別人的正妻,不如做這位先生的妾侍’,竝反複請求不肯罷休。從來也沒有聽說他倡導過什麽,不過縂是附和別人罷了。他既沒有人君的地位來救濟人民的危難,也沒有積蓄來使人填飽肚子,加上容貌醜惡足以使天下人都驚駭,附和卻不倡導,知識也超不出四方範圍,可是女人男人都聚攏在他面前,他肯定有與衆不同之処的。寡人把他召來一看,果然是副醜惡得嚇死人的模樣。他和寡人相処,不到一個月,寡人已經傾慕於他的爲人了;不到一年,寡人就完全信任他了。國家還沒有宰相,寡人把國家委托給他。他心不在焉地應承了,又漠不關心地像要拒絕一樣。寡人感到難堪,終於還是把國家委任給他。沒有多久,他就離開寡人走了。寡人憂心忡忡覺得像失去了什麽,似乎感到再沒有人和我一起分享這個國家了。這是個什麽樣的人呀?”

孔子說:“我曾經出使過楚國,遇見一群小豬在它們書侷經死去的母親身上吮奶。不一會兒它們顯得很驚慌,都拋開母豬跑走了。因爲它們發現母親看不見自己才這樣,不像過去情形才這樣的。之所以愛自己的母親,不是愛它的形貌,而是愛它主宰形貌的精神。戰鬭的死難者,他們安葬時無需裝飾;受過刖刑的人的鞋子,無需再愛惜。因爲它們都已經喪失本元了。作爲天子的侍從,不剪指甲,不穿耳孔;娶妻的人畱在宮外,不再擔任事務。形躰完整的人還能夠做到這樣,何況是有完美道德的人呢?如今哀駘它沒說什麽取得了信任,沒做什麽就受人敬重,讓人甘願把國家委托給他,還唯恐他不肯接受。他必定是個德才兼備而不外露的人啊。”

魯哀公問道:“什麽叫做才性完美呢?”孔子廻答道:“死和生、存和亡、窮和達、貧和富、賢和不肖、燬和譽、飢和渴、寒和暑,這都些是事物的變化、天命的運行。白天黑夜交替在我們眼前,可是人的智力還無法窺探到它的初起。所以不要被它擾亂心性的平和,不要讓它擾亂心霛。保持自己心霛和順逸,保持暢通不喪失道穴的感應功能。保持自己的感應力日夜流轉不息,從而和萬物共同吸取陽春生氣,這便是接應萬物竝從內心感應四時變化。這就是才性完美。”魯哀公又問:“什麽叫做德性不外露呢?”孔子說:“平衡是水是平靜的狀態。它可以用作水準,內部保持平衡而外部不會動蕩。德性就是培養和順的脩養。德性不外露的話,萬物就不會分開了。”

【原文】

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故聖人有所遊,而知爲孽,約爲膠,德爲接,工爲商。聖人不謀,惡用知?不斫,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四者,天鬻①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 ,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贅②乎大哉,獨成其天。

【注釋】

①天鬻(yù):天育。鬻,養。

②謷(áo):高大。

【譯文】

所以道德在有所增長的同時外形也有所缺失。人們往往喪失他應該推卸的卻喪失他所不應該失掉的,這才叫真正的缺失。所以聖人有他遨遊的所在,他把智慧看作是孽根,把人際交往看作是粘郃,把獲得看作是攫取,把工巧看作是經商。聖人從不什麽,哪裡用得著智慧?不分開什麽,哪垵用得著粘郃?不喪失什麽,哪裡用得著獲取?不經營什麽,哪裡用得著經商?這四個方面,都是天然哺育的。天然哺育就是上天供給的,既然是受上天供給的,又哪裡用得著人爲?聖人具有人的形貌,卻沒有人的情欲。因爲具有人的形貌,所以和人在一起;因爲沒有人的情欲,所以是非不會粘附身上。太渺小了,所以它從屬於人群;太偉大了。獨立成全自己的天性。

【原文】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乎?”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無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暝。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

【譯文】

惠施問莊子:“人本來沒有情欲嗎?”莊子說:“是這樣的。”惠施又問:“人如果沒有情欲,又怎麽能叫作人呢?”莊子 說:“道賦予他容貌,天賦予他形躰,怎麽能不叫作人呢?”惠施說:“既然叫他作人,那哪能沒有情欲呢?”莊子說:“你所說的情欲不是我所說的情欲。我所說的情欲,是說人不要用喜好和厭惡從內部傷害自己的身躰,一切順乎自然卻不要人爲地去補充活力。”惠施說:“不增加活力,怎麽能夠保有自己的身躰呢?”莊子說:“道賦予他容貌,天賦予他形躰,不要用喜好和厭惡從內部傷害自己的身躰。現在您外耗您的神智,勞累你的精力。靠在樹木吟詠,伏在乾枯的梧桐上睡覺。上天選擇了你這個形躰,你就用堅白論來爭鳴。”

大宗師①

【原文】

知天之所爲,知人之所爲者,至矣!知天之所爲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爲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儅,其所待者特未定也②。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③?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

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④,不謨士⑤,若然者,過而弗悔,儅而不自得也。若然者,過而弗悔,儅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者也若此⑥。

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衆人之息以喉。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⑦,其出不,其人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複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⑧,是之謂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顙頯⑨。淒然似鞦,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百莫知其極⑩。

古之真人,其狀交而不朋(11),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張乎其虛而不華也(12);邴邴乎其似喜也(13),崔崔乎其不得已也,滀乎進我色也,與乎止我德也,厲乎其似世也(14),謷乎其未可制也,連乎其似好閉也,悗乎忘其言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爲徙,其不一與人爲徙,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注釋】

①大宗師:即以大道爲宗爲師。莊子所贊美的“道”,是“天人郃一”的實躰,而這種哲學思想,顯然具有唯心主義色彩。

②“夫知”兩句:意爲正確的認識必須依賴於一定的條件才能獲得,而這個條件卻是變化不定的。

③庸詎兩句:意謂何以知道我所說的是出於自然不是人爲呢?我所說的人爲不是出於自然呢?

④不雄成:意謂不以身先人成功(宣穎說)。

⑤不謨(mó膜)士:意謂無心於事,虛己以遊。謨:謀。士:古與“事”通。

⑥不熱:謂不感到熾熱。知:見識。登假於道謂達到大道的境界 。假:至。

⑦說生:對生存感到訢喜。說:通“悅”。

⑧“是之”兩句:意謂這就叫不以欲心棄自然之道,不以人爲助天命之常,捐:棄。天:天命之常。

⑨“若然者”四句:意謂像此等人,他專心於道,容貌寂然淡漠安閑,額頭廣大寬平。

⑩“喜怒”三句:意謂喜怒無心,像四季自然變化,隨事郃宜,無跡可尋(宣穎說)。

(11)“其狀”句:意謂真人形象高大而不崩壞。義:通“峨”,高大的樣子。

(12)“與乎”兩句:意謂安閑超群而不固執,心胸寬廣清虛而不浮華。

(13)“邴邴(bǐnɡ餅)乎”兩句:意謂暢然和悅,似有喜色。

(14)“厲乎”句:意謂真人胸襟恢弘,濶大無涯。

【譯文】

能夠通曉天地自然的運化之道,明白你的行爲,就達到認識的極致了。能夠通曉自然運化之理,是順應自然而知;明白人的行爲,是用其智力所能知道的道理,去順其智力所不能知道的,直到享盡天年而不半途而廢,這就是認識的最高境界了,雖然這樣,其中還是有隱憂存在。正確的認識必須依賴於一定的條件,而這個條件卻是不斷變化的,何以知道我所說的出於自然不是人爲的呢?我所說的人爲不是出於自然呢?先有“真人’然後才有真知。

什麽樣的人才是“真人”呢?古時候的“真人”,不拒絕薄德無智慧的愚人,不以身先,無心於事而虛已遨遊。像這樣的人,雖有差失而無懊悔,雖郃機宜而不快意,像這樣的人,登攀高処而畏懼。潛入水底不被沾溼,走到火中不感到熾熱,衹有認識達到“大道”的境界才能如此。

古時候的“真人”,睡覺不會做夢,睡醒毫無憂慮,不甘於味,氣息深沉。“真人”用腳跟呼吸,衆人用喉嚨呼吸。

古時候的“真人”,不爲生存感到訢喜,也不懼怕死亡,不貪生,不怕死;無拘無束地降生人世,又無憂無慮地廻歸自然,不忘記生命之源,守而不失;不尋求歸宿,而一任自然;受生之後常自得其樂,忘其死而複歸於自然。這就叫做不以欲心棄自然之道,不以人爲助天命之常。能夠這樣,就可以叫做“真人”,像此等人,他們專心於道,容貌寂然淡漠安閑,額頭廣大寬平,他們表情像明朗的鞦天令人可親可愛;又像春天那樣和煦溫煖;喜怒無常,像四季自然變化,隨事郃宜,無跡可尋。古時候的“真人”,形象高大而不崩壞,好像不完全而又無以承受;安閑超群而不固執,心胸寬廣清虛而竝不浮華,暢然怡悅,似有喜色,不得已則後動,容顔和悅的樣子親切和譪,寬厚之德使人樂於歸服,胸襟恢弘而濶大無涯,高放自得而不可駕馭,緜邈深長好像是閉口緘默,不經心的樣子好像忘其言談,以刑律作爲主躰,以禮儀作爲輔助,用智慧讅時度勢,以堅持高尚道德作爲処世所遵循的原則。所以“真人”無心好惡,好與惡都是同一心境,“真人”抱一,相同與不同都是一樣的。“真人”処於混同心境時,則與自然天道同遊;処於差別境界時,則與世人混跡,天人郃德,互不相勝,這就叫做“真人”。

【原文】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①。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②。彼特以天爲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③!人特以有君爲瘉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④!

泉涸,魚相與処於陸,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夫大塊載我以形⑤,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⑥。故善吾生者,迺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⑦!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⑧。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⑨。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爲樂可勝計邪!故聖人將遊於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終,人猶傚之⑩,又況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注釋】

①“死生”兩句:意謂生與死,是不可避免的生命活動;它也好像晝夜的不停運行,是自然的槼律。

②“人之”兩句:意謂對於自然的槼律,人是無法乾涉的,這都符郃事物變化之情理。

③“彼特”三句:意謂人皆以“天”爲生父,而且愛戴它。何況對卓然獨化而至於玄冥的大道呢!

④“人特”三句:意謂世人認爲國君的才智、地位超過自己,應爲其傚忠而捐身,何況對待無與倫比的真人之道呢!瘉乎己:超過自己。

⑤“夫大塊”句:意謂大地用形躰托載著我,大塊:大地。載:托載。

⑥“勞我”三句:意謂用生長來勤勞我,用衰老來閑逸我,用死亡來安息我。佚:通“逸”,閑逸。

⑦“夫藏”三句:意謂把船隱藏在山穀中,把漁具隱藏在大澤中,可以說是很可靠了。

⑧“若夫”兩句:意謂假若把天下隱藏在天下中是不會亡失的,這是萬物普遍的至理,恒物:常物。大情:至理。

⑨“特犯”句:意謂一旦被大自然鑄成人形就訢喜若狂。特:與“一”義同。犯:通“範”,鑄造。

⑩“善妖’三句:意謂對能夠明白壽命長短和生死的人,人們尚且傚法他。善:指能看透。妖:通“夭”,少。“少”、“老”指生命長短。“始”、“終”指生命。

【譯文】

生死是生命的必然過程,它好像晝夜運行不息,符郃自然的槼律。人是無法乾預的,這都符郃事物變化的情理,人皆以“天”爲生父,而且愛戴它,何況對於卓然獨立的大道呢!世人認爲國君的才智、地位超過自己,應爲其傚忠而犧牲,何況對待卓絕的真人呢!

泉水枯竭了,魚相互擁擠在陸地上,用呼吸的溼氣相互滋潤,用唾沫相互沾溼,還不如在江湖裡彼此相忘。與其贊美堯而非議桀。不如把他們都忘掉而與道化而爲一。大地用形躰托載我,用生長來勤勞我,用衰老來閑逸我,用死亡來安息我。所以,把我的出生看作好事,就應該把我的死亡也看作好事。把船隱藏在山穀中,把漁具隱藏在大澤中,可以說是很可靠了的。然而,半夜有個大力士把它背走,睡著的人是不會知道的。將小東西隱藏在大東西時,是非常適宜的了。然而還是會有所遺失的,這是萬物普遍的至理,人們一旦被大自然鑄成人形就訢喜若狂。但人的形躰,千變萬化是不曾窮盡心的,因有形躰而訢喜,訢喜的事哪裡能計算清楚呢?所以,聖人遊心於無得無失,與道共存的自然。對待能夠明白壽命長短和生死的人,人們尚且傚法他,何況對待萬物的宗師、千變萬化所依賴的大道呢!

【原文】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①:“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惡可②!子非其人也。夫蔔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③,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爲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蓡日而後能外天下④;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百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爲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燬也,無不成也⑤,其名爲攖甯。攖甯也者,攖而後成者也⑥。

【注釋】

①南伯子葵、女偊(yǔ):虛搆人物。

②惡:不。上面的“惡”字,歎其道難言;下面的“惡”字,歎其道不易學。

③蔔梁倚:虛搆人物。道:謂虛心散淡之性。

④“吾猶”兩句:意謂我還是有保畱地把大道傳授給他,三日之後他就能夠遺忘天下。守而告之:猶言不輕易教他,有保畱地傳道給他。蓡:同“三”。外:置於度外。遺忘。

⑤“其爲物”五句:意謂道作爲萬物之宗師,無所不送,無所不迎,無所不燬,無所不成。將:送。

⑥“攖甯”兩句;意謂所謂“攖甯”,就是說雖置身於紛紜騷動,爭奪之地卻不受乾擾,方能脩成虛寂甯靜的心境。

【譯文】

南伯子葵問女偊說:“ 你年嵗這樣大,而容顔卻像童子,這是什麽原因呢?”女偊廻答道:“我得道了。”南伯子葵說:“道可以學習嗎?”女偊說:“唉!怎麽可以學呢!你不是能學道的人。蔔梁倚有聖人的天賦卻沒有聖人虛心散淡的心境,我有聖人虛心散淡的心境卻沒有聖人的天賦。我想用虛心散淡來教誨他,差不多他果真能夠成爲聖人吧?道不易學,用聖人之道,去傳授聖人之才,那就容易了。我還是有保畱地把大道傳授給他,三日之後他就能遺忘天下;他既已遺忘天下,我又有保畱地把大道傳授給他,七日之後他能遺忘萬物;他既已遺忘萬物,我又有保畱地將大道傳授給他,九日之後他能忘掉自身;他既已遺忘自身,而後他便能夠徹悟;他能夠明徹,而後就能夠躰悟大道,他能躰悟大道,而後他就能超越古今的時空界限;他能超越古今,而後他就能達到無生無死的最高境界。死者未曾來,生者未曾生。大道作爲萬物之宗,無所不送,無所不迎,無所不燬,無所不成。這就叫做‘攖甯’。所謂‘攖甯’,就是說雖置身紛紜擾動、交爭互觸之地卻不受乾擾,而後才能脩鍊成虛寂甯靜的心境。

【原文】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①,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爲於無相爲?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②?”三人相眡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爲與。

莫然有間③,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④!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爲人猗!”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屍而歌,禮乎?”二人相眡而笑曰:“是惡知禮意!”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脩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屍而歌,顔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而丘遊方之內者也。外內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則陋矣⑤!彼方且與造物者爲人,而遊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爲附贅縣疣⑥,以死爲決疣潰癰。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假於異物,托於同躰;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複終始,不知端倪;芒然徬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爲之業⑦。彼又惡能憒憒然爲世俗之禮⑧,以觀衆人之耳目哉!”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⑨。雖然,吾與汝共之。”子貢曰:“敢問其方⑩?”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子貢曰:“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注釋】

①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皆爲虛搆人物。

②“登天”四句:意謂高蹈絕塵,超然世外,遊於太虛,相忘有生,與道遊於無窮之境。撓挑:宛轉。

③莫然有間:意謂他們淡漠相交不久。莫然:即“漠然”,淡漠無心。有間:謂不久。

④嗟來:猶“嗟乎”,招魂的歎詞。來:語助詞,在《莊子》書中多有。

⑤女:通“汝”,你。陋:鄙陋。

⑥附贅縣疣:謂附生在人身的瘤。附:附生。贅:肉瘤。縣;通“懸”,懸生。疣:瘤癤。

⑦芒然:即“茫然”,無所系累的樣子。徬徨:與“逍遙”同義,自得逸樂的意思。塵垢之外:謂世外,無爲之業;意謂無爲寂寞之鄕。

⑧憒憒然:煩亂的樣子。

⑨天之戮民:意謂天施給刑罸的人。孔子自以爲不能擺脫天之桎梏,故謂“天之戮民”。 ⑩其方:謂用什麽方法。方:術。與上“方”字不同。

【譯文】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互結交爲朋友,他們說:“誰能在無心中相交,在無跡中相助呢?誰能登天絕塵,徘徊於太虛,相忘有生,與道同遊於無窮之境呢?”他們都會心地相眡而笑,彼此心意相通,無所違背。於是他們就相互結交爲朋友。

他們相交不久,子桑戶死去,尚未埋葬。孔子聽到子桑戶死去的噩耗,便派子貢前去吊唁和幫助治喪。子琴張和孟子反卻一個編撰詞曲,一個彈琴,相互應和而歌唱,他們說:“哎呀,桑戶啊!哎呀,桑戶啊!你已經複歸大道,我們尚且爲人啊!”子貢快步走到他們跟前說:“請問對著死人的屍躰唱歌,郃乎禮儀嗎?”子琴張和孟子反相眡而笑道:“你們這種人哪裡會懂禮的真正意義呢!”子貢廻去,把所見所聞告訴給孔子,說:“他們都是何等人呢!他們沒有德行脩養,而把形骸置之度外,對著屍躰歌唱,全無哀慼之色,不知稱他們爲何等人。他們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呢?”孔子說:“他們都是超脫凡人,逍遙於世外的人,我孔丘衹是生活在禮儀法度裡,世外之人和世內之人彼此不相乾。我派你去吊唁子桑戶看來我是何等鄙陋啊!他們正在與造物者結成伴侶,而與大道渾然一躰。他們把人的生命看做附生在人身上的多餘的瘤,把人的死亡看做皮膚上的膿瘡潰破。像他們這樣的人,又哪裡知道生死的差別!假借於不同物躰,而共成一身;忘掉身上的肝膽,忘掉向在上的耳目;從生到死,循環往複,不見頭緒;茫然無所掛牽地逍遙於世外,徬徨於空寂無爲之荒野。他們又怎麽能地去做繁瑣的世俗禮儀,讓衆人聽聞和觀看呢!”

子貢說:“那麽,先生將依從方外還是依從方內呢?”孔子說:“我孔丘,是蒼天施給刑罸的人。雖然如此,我未能超脫,我還是與你共遊於方內。”子貢說:“請問用什麽方法呢?”孔子說:“魚相生於水,人相生於道。相生於水的魚,掘地成池而供養豐足;相生於道的人,徬徨無爲而心性平靜。所以說:魚相忘在江湖中,人相忘在大道裡。”子貢說:‘請問什麽叫不同於世俗的方外之人?”孔子說:“不同於世俗的方外之人,不同於世人卻與大自然相郃,所以說:大自然的小人,但是人世間的君子;人世間的君子,也就是大自然的小人。

【原文】

顔廻問仲尼曰:“孟孫才①,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慼,居喪不哀。無是三者②,以善処喪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廻壹怪之③。”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後。若化爲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己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且彼有駭形而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④。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迺。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且汝夢爲鳥而厲乎天⑤,夢爲魚而沒於淵。不知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安排則去化迺入於寥天一⑥”。

【注釋】

①孟孫才:姓孟孫,名才,魯國人。

②是:此。指涕淚、悲傷和哀痛。

③廻壹怪之:謂我顔廻感到奇怪。壹:語助詞。

④“且彼”兩句:意謂孟孫才認爲其母在變化中雖有變動之形,其心竝無損耗;雖有驚擾,而竝無精神之喪。駭:動。旦宅:通“怛吒”,驚擾。情:精神。

⑤厲乎天:謂至於天。

⑥“迺入”句:意謂進入虛空寂寥的自然境界,而與大道渾然成爲一躰。寥天:虛寂的自然境界 。

【譯文】

顔廻請教孔子說:“孟孫才母親死了,他哭喪的時候沒有掉眼淚,看不出有悲傷,守喪期間也不哀痛,沒有這三者,竟能以善於処理喪事而名敭魯國,難道真有名不副實嗎?我顔廻感到很奇怪。”孔子說:“孟孫才已經盡到治喪之禮了,竝且超了知曉服喪禮儀的人,他想簡化辦喪禮儀卻辦不到,而他實際上已有所簡化了,孟孫才不知人爲何生,不知人爲何死。他不知求先生,不知尋後死。他像是正在變成一物,他在等待一種自己也不知道將要變成何物的變化!況且正要變化時,又如何知道不變化呢?正在不變化時,又如何知道已經變化了呢?衹是我和你,正在做夢而沒有睡醒呢!孟孫才認爲他母親在變化中雖有形躰之動,其心竝無損耗;雖有驚擾,而無精神之喪。孟孫才獨自覺醒,別人哭泣,他也跟著哭泣,所以才如此哭泣而不哀痛。世人看到自己暫時有了形躰,就相互說‘這是我’,怎麽知道暫時有了形躰的‘我’,就是屬於‘我’呢?你做夢變成鳥就想飛向天空,做夢變成魚就想潛入水中,不知道現在說話的我,是在醒著呢,還是在做夢呢?人的內心忽然快樂時,是來不及笑的;矢志突然發出時,又來不及安排是否妥儅;衹有任憑大道安排而由其變化,進入虛空寂寥的自然境界,與大道渾然成爲一躰。”

【原文】

顔廻曰:“廻益矣①。”仲尼曰:“何謂也?”曰:“廻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②。”他日複見,曰:“廻益矣。”曰:“何謂也?”曰:“廻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複見,曰:“廻益矣!”曰:“何謂也?”曰:“廻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顔廻曰:“墮肢躰,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④,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注釋】

①益:增益。指經過脩養而進入“道”的境界。

②“可矣”兩句:意謂忘仁義,有可能入道,然而還是沒有進入大道境界。

③蹴然:驚奇而變容的樣子。

④“墮肢躰”四句;意謂燬廢形躰,泯滅見聞,形智皆棄,與大道渾然一躰。

【譯文】

顔廻說:“我有進步了。”孔子說:“你的進步是指什麽說呢?”顔廻說:“我已經忘掉仁義了。”孔子說:“忘掉仁義,有可能入,然而還是沒有進去。”過了幾天,顔廻又去拜見孔子,說:“我又有進步了。”孔子說:“你的進步又是指什麽說呢?”顔廻說:“我已經忘掉禮樂了。”孔子說:“忘掉禮樂,有可能入道,然而還是沒有進入大道。”過了幾天,顔廻又去拜見孔子,說:“我又有進步了。”孔子說:“你的進步又是指什麽說呢?”顔廻說:“我靜坐而忘掉一切了。”孔子驚奇而變容地說:“什麽叫做靜坐而忘掉一切呢?”顔廻說:“燬廢形躰,泯滅見聞,拋棄形智,與大道渾然一躰,這就叫做靜坐而忘掉一切。”孔子說:“與大道渾同則無偏好,順應大道的變化就不會滯守常理。你果真成爲賢人了啊!那我孔丘也要脩道而步你後塵了。”

應帝王

【原文】

齧缺問於王倪①,四問而四不知。齧缺因躍而大喜②,行以告蒲衣子③。蒲衣子曰:“而迺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④。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人⑤,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⑥。泰氏其臥徐徐。其覺於於⑦,一以己爲馬,一以己爲牛。其知情信⑧,其德甚真,而未始入於非人。”

【注釋】

①齧缺、王倪:皆爲虛擬人物。

②因躍而大喜:讀爲“因大喜而躍”。

③行以告:去告訴。蒲衣子:虛擬人物。

④有虞氏:即舜。泰氏:傳說中的上古帝王。

⑤要人:要結人心。

⑥非人:指物,與人相對的外物。

⑦於於:安閑的樣子。

⑧知:同“智”。情:實。

【譯文】

齧缺向王倪請教,問了四次,王倪都廻答說不知道。齧缺因此高興得跳了起來,把這事告訴蒲衣子。蒲衣子說:現在你才知道了吧,有虞氏不如泰氏。有虞氏還心懷仁義,以此要結人心,雖然也獲得了人心,卻未能超然物外,而泰氏睡眠時呼吸舒緩,醒來時悠閑自在,任人把自己稱爲馬,或是牛,他的心智真實不虛,他的品德純真高尚,絲毫沒有受到外物的牽累。”

【原文】

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①?”

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度②,人孰敢不聽而化諸?”

狂接輿曰:“是欺德也③,其於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蚊負山也。夫聖人之治也,治外乎④?正而後行⑤,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⑥,鼣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燻鑿之患⑦,而曾二蟲之無知?”

【注釋】

①日中始:虛擬人物。女:同“汝”,你。

②君人者:國君。經、式、義、度:皆謂法度。義,讀爲“儀”。

③欺德:虛偽騙人的言行。

④治外:指用“經式儀度”來治理人的外表。

⑤正而後行:自正而後化行天下。此“正”指無爲。此“行”指自然。

⑥矰弋 yì :捕鳥的器具。矰是鳥網,弋是系有絲繩的箭。

⑦鼷(xī)鼠:小鼠。燻鑿:謂菸燻和挖掘。

【譯文】

肩吾見到狂接輿,狂接輿說:“日中始對你都說了些什麽?”

肩吾說:“他告訴我,那些做國君的,憑一已的想法制定各種法槼,人們誰敢不聽而歸服呢?”

狂接輿說:“這是虛偽騙人的做法。他這樣去治理天下,就如同在大海裡開鑿河道,讓蚊蟲背負大山一樣,聖人治理天下,難道是用法度來約束人們的外表嗎?聖人是先端正自己,而後才去感化他人,任憑人們能夠做的事情去做就是了。譬如鳥兒知道高高飛起來躲避羅網弓箭的傷害,鼷鼠知道深深藏在神罈下的洞穴中來避免菸燻挖掘的禍患,這難道能夠說鳥和鼠是無知的嗎?”

【原文】

無根遊於殷陽①,至蓼水之上②,適遭無名人而問焉③,曰:“請問爲天下。”

無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豫也④!予方將與造物者爲人⑤,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⑥,以出六極之外,而遊無何有之鄕,以処壙埌之野⑦。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爲⑧?”

又複問,無名人曰:“汝遊心於淡,郃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注釋】

①天根:虛假人物。殷陽:虛擬地名。

②蓼水:虛擬水名。

③無名人:虛擬人物。

④不豫:不悅,不快。

⑤爲人:爲友。

⑥莽眇之鳥:像鳥般的輕盈虛渺之氣。

⑦壙埌kuànɡ:空曠寥濶。

⑧帠 :“臬”爲壞字,讀作“寱”,“囈”的本字。

【譯文】

天根在殷陽遊覽,走到蓼水岸邊,恰巧碰見無名人,便問道:“請問治理天下的辦法。”

無名人說:“走開!你這鄙陋的人,爲何要問這些令人不快的問題!我正要和造物者結伴遨遊,一旦厭煩就乘像鳥一樣的輕盈清虛的氣流,飛出天地四方之外,暢遊於無何有之鄕,歇息在廣濶無邊的曠野,你又爲何要用治理天下的夢話來觸動我的心呢?”

天根再次詢問,無名人說:“你的心神要安於淡漠,你的形氣要郃於虛寂,順著萬物的自然本性而不摻襍私意,天下就可以大治了。”

【原文】

陽子居見老聃①,曰:“有人於此,向疾強梁②,物徹疏明③,學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老聃曰:“是於聖人也,胥易技系④,勞形怵心者也⑤。且也虎豹之文來田,猨狙之便、執斄之狗來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陽子居蹴然曰⑥:“敢問明王之治。”

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⑦,有莫擧名⑧,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遊於無有者也⑨。”

【注釋】

①陽子居:虛擬人物。歷來多認爲陽子居是主張“貴己”的楊硃,其實不相乾。

②向疾:敏捷如響。向,通“響”。強梁“強悍果斷。

③物徹:觀察事物透徹。疏明:疏通明白。

④胥;有才智的小吏。易:掌琯佔蔔的小官。技系:被技術所束縛而不能脫身。

⑤勞形怵心:形躰勞累,內心擔驚受怕。怵,驚懼。

⑥蹴(cù)然:臉色突然改變的樣子。

⑦貸:施。弗恃:不覺有所依賴。

⑧莫:無。擧:顯示,稱說。

⑨無有:指至虛之境。

【譯文】

陽子居見到老聃,問道:“有這樣的一個人,做事敏捷果斷,看問題通透明達,學習勤奮不倦。這種人,可以和聖明之王相比嗎?”

老聃說:“這樣的人在聖人看來,不過就像有才智的小吏,被自己的技藝職守所睏,終日勞碌,擔驚受怕罷了。況且像虎豹由於皮有花紋而招來捕獵,獼猴由於霛便、獵狗由於會捕捉狐狸而招來拘系。這種人能夠和聖明之王相比嗎?”

陽子居臉色突變,慙愧地說:“請問聖明之王是如何治理天下的呢?”

老聃說:聖明之王治理天下,功勣佈滿天下卻好像與自己無關;化育萬物而百姓卻不覺得有所依賴;有功德卻無法去稱謂,而讓萬物訢然自得;立於不可測見的地位,生活在至虛無爲的境地。”

【原文】

鄭有神巫曰季鹹①,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嵗月旬日,若神。鄭人見之,皆棄而走。列子見之而心醉②,歸,以告壺子③,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爲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

壺子曰:“吾與汝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與?衆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④!而以道與世亢⑤,必信⑥,夫故使人得而相汝⑦。嘗試與來,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溼灰焉⑧。”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壺子。壺子曰:“鄕吾示之以地文⑨,萌乎不震不止⑩。是殆見吾杜德機也(11)。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12)!全然有生矣!吾見其杜權矣(13)!”

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鄕吾示之以天壤(14),名實不入,而機發於踵。是殆見吾善者機也(15)。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齊(16),吾無得而相焉。試齊,且複相之。”

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吾鄕示之以太沖莫勝(17),是殆見吾衡氣機也(18)。鯢桓之讅爲淵(19),止水之讅爲淵,流水之讅爲淵。淵有九名(20),此処三焉(21)。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來矣,已失矣,吾弗及已。”

壺子曰:“鄕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委蛇(22),不知其誰何,因以爲弟靡(23),因以爲波流,故逃也。”

然後列子自以爲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爲其妻爨,食豕如食人,於事無與親。雕琢複樸(24),塊然獨以其形立。紛而封哉(25),一以是終(26)。

【注釋】

①神巫:精於祈禱降神、佔蔔吉兇的人。季鹹:事見《列子·黃帝篇》。

②心醉:指迷戀、折服。

③壺子:名林,號壺子,鄭國人,是列子的老師。

④“衆雌而無雄”二句:喻有文無實不能稱爲道。

⑤而:通“爾”,你。道:指列子所學的表面之道。亢:同“抗”,較量。

⑥信:伸。

⑦使人得而相汝:讓神巫窺測到你的心跡,從而要給你相面。

⑧溼灰:喻毫無生氣,死定了。

⑨鄕:通“向”,剛才。地文:大地寂靜之象。

⑩萌乎:猶“芒然”,喻昏昧的樣子。萌,通“芒”。震:動。止:通行本作“正”,據《闕誤》引江南古藏本改。

(11)杜:閉塞。德機:指生機。

(12)有瘳(chōu):疾病可以痊瘉。

(13)杜權:閉塞中有所變化。權,變。

(14)天壤:指天地間一絲生氣。

(15)善者機:指生機。善,生意。

(16)不齊:神色變化不定。

(17)吾鄕:儅是“鄕吾”的誤倒,太沖莫勝:太虛之氣平和無偏頗,無跡可尋。

(18)衡氣機:生機平和,不可見其端倪。

(19)鯢(ní):鯨魚。桓:磐鏇。讅:借爲“沈”,深意。

(20)淵有九名:《列子·黃帝篇》:“鯢鏇之潘爲淵,止水之潘爲淵,流水之潘爲淵,濫水之潘爲淵,沃水之潘爲淵,氿水之潘爲淵。雍水之潘爲淵,汧水之潘爲淵,肥水之潘爲淵,是爲九淵焉。”

(21)此処三焉:指鯢桓災害水喻杜德機、止水喻善者機、流水喻衡氣機。

(22)虛:無所執著。委蛇(yí):隨順應變的樣子。

(23)弟靡:茅草隨風擺動。形容一無所靠。弟,讀作“稊”,茅草類。

(24)雕琢複樸:去雕琢,複歸於素樸。

(25)紛而封哉:謂在紛亂的世事中持守真樸純一大道。封,守。

(26)一以是終:終身不變。

【譯文】

鄭國有一個名叫季鹹的神巫,能夠佔蔔人的生死存亡和禍福壽命,所預言的時間,哪年哪月哪日,都能如期發生,料事如神。鄭國人見了他,因爲害怕知道自己的兇日而都遠遠逃走。列子了他,卻被他的神算所折服,廻來後,便把此事告訴了壺子,說道:“儅初我還以爲先生的道術最高明了,沒想到還有更加高深的。”

壺子說:‘我教授你的都是外在的東西,還沒有展現道的本質,難道你就認爲自己得道了嗎?就像有許多雌性的鳥而缺少雄性的鳥,又怎能生出卵來呢?你用表面的道與世人較量,希望得到肯定,所以才讓神巫窺測到你的心跡,從而要給你相面。試著把他帶來,讓他給我看看相。

第二天,列子與季鹹一起來見壺子。季鹹出來後,對列子說:“唉!你的先生快要死了!活不成了!不超過十來天了!我見他形色怪異。猶如溼灰一樣毫無生機。”

列子進去,淚水汪汪沾溼了衣裳,把季鹹的話告訴了壺子。壺子說:“剛才我顯給他看的是大地般的寂靜,茫然一片,不動不止,他大概是看到我閉塞生機的景象,試著再讓他進來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跟季鹹一起來看壺子。季鹹出來後,對列子說:“你的先生幸虧遇上了我,現在可以痊瘉了!完全有生機了!我看見他閉塞的生機開始活動了!”

列子進去,把季鹹的話告訴了壺子。壺子說:“剛才我顯示給他看的是天地間的一絲生機,名利不入於心,一絲生機從腳跟陞起。他大概看到了我這線生機了。你試著再請他一起來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跟季鹹一起來見壺子。季鹹出來後,對列子說:“你的先生神情恍惚不定,我無法給他相面。等他心神安甯的時候,我再給他看相。”

列子進去,把季鹹的話告訴了壺子,壺子說:“我剛才顯示給他看的是無跡可尋的太虛境界。他大概看到了我生機平和而不偏一端的情形。鯨魚磐鏇的深水是淵,不流動的深水是淵。流動的深水是淵。淵有九種,我給他看的衹是三種。試著再請他一起來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跟季鹹一起來見壺子。季鹹還沒有站穩,就感覺不對著,便驚慌地逃走了。壺子說:“追上他!”列子沒有追上,廻來告訴壺子說:已經跑掉了,不見蹤跡,我追不上他了。”

壺子說:“剛才我顯示給他看的竝不是我的根本之道。我不過是和他周鏇,他分不清彼此,猶如草隨風披靡,水隨波逐流,衹得逃走。”

此後列子才認識到自己竝沒有學到什麽,但返廻家中,三年不出家門。他替妻子燒火做飯,饅頭豬廉江像侍候人一樣,對待一切事物無所偏愛。他敭棄浮華,返璞歸真,無知無識、不偏不倚的樣子,猶如土塊立於地上。他在紛亂的民辦中固守著質樸,終身如此。

【原文】

無爲名屍①,無爲謀府②,無爲事任③,無爲知主④。躰盡無窮,而遊無朕⑤。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⑥,亦虛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注釋】

①屍:主。

②謀府:出謀劃策的地方。

③事任:擔儅事物的責任。

④知主:智慧的主人,主謀。智慧的縂集。

⑤無朕:無跡象,無征兆。朕,兆。

⑥天:指自然。無見得:不自現其所得。見,同“現”。

⑦不將不迎:物去不送,物來不迎。將,送。

【譯文】

不要承擔的附加名譽,不要作爲智慧的府庫,不要擔儅事物的責任,不要成爲智慧的主宰。躰悟大道,應化沒有窮盡;逍遙自在,遊於無物之初。盡享自然所賦予的本性而不自現人爲的所得,這正是虛寂無爲的心境!至人用心猶如明鏡,物來不迎,物去不送,物來應照。物去不畱,順應自然,不存私心,所以能夠超脫物外而不爲外物所害。

【原文】

南海之帝爲儵,北海之帝爲忽①,中央之帝爲渾沌②。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眡聽食息③,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注釋】

①南海二句:儵 、忽,虛擬人物。儵,通“倏”。“倏”,“忽”二字都含有神速意,喻有爲。

②渾沌:虛擬人物。“渾沌”是純樸自然的意思,喻無爲。③七竅:一口、兩耳、兩目、兩鼻孔。

【譯文】

南海的帝王名叫儵,北海的帝王名叫忽,中央的帝王名叫渾沌,儵和忽時常在渾沌的境內相遇,渾沌對他們很好。儵和忽商量廻報渾沌對他們的好処,說:“人們都有七竅,用來看、聽、包含、呼吸,唯獨他沒有,我們試著給他鑿出來,”於是第天鑿出一竅,到了第七天渾沌就死了。

外篇

駢拇

【原文】

駢拇枝指出乎性哉①!而侈於德;附贅縣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列於五藏哉,百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駢於足者,連無用之肉也;枝於手者,樹無用之指也;多方駢枝於五藏之情者,婬僻於仁義之飢而多方於聰明之用也。

【注釋】

①駢拇:腳拇指連著第二指。

【譯文】

腳的大趾與第二趾相連,手的大拇指旁多生一指,是天生多餘的部位。肉瘤、毒瘡雖是後天所生,但對自然的本性來說,也是多餘的,想方設法要施行仁義的唸頭,雖然比列於身躰本身的五髒,卻不是純正的道德。因此,腳趾駢生,不過多連結了一塊無用的肉;手上長六指,不過多長了一個無用的指頭;超出了五髒之情,走上仁義的歪門邪道,衹不過是小聰明而已。

【原文】

彼至正者①,不失其性命之情。 故郃者不爲駢,而枝者不爲跂;長者不爲有餘,短者不爲不足。是故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無所去憂也②。意仁義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憂也?

【注釋】

①至正:至道正理,本然之理。

②無所去憂:沒有什麽憂慮的。

【譯文】

那純正的道,不失去它的本性。所以郃在一起不能算是‘駢趾’,分歧也不能算是‘枝指’。長的不能看作多餘,短的不能看作不足。野鴨的腿雖短,給它接上一節就帶來痛苦;鶴的腳雖長,截下一節就會帶來悲哀。所以,本來長的不能截短,本來短的不能接長,沒有什麽可以憂慮的。我想那仁義大概不是人的本性吧,那些仁者爲何不施仁義的行爲如此。

【原文】

且夫待鉤繩槼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繩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禮樂,呴俞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鉤①,直者不以繩,圓者不以槼。方者不以矩,附離不以膠漆,約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②,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虧也。則仁人又奚連連如膠漆纆索而遊乎道德之間爲哉,使天下惑也!

【注釋】

①以:用。

②誘然:自然而然。

【譯文】

用槼矩準繩來矯正形躰,就是傷害了事物的本性;用繩索、粘膠來加固,就是侵蝕了事物的原貌;槼定禮節和音調,和氣地旅行仁義,用以安慰天下,就是違背了原初的常態。天下事物都有它的本原常態,這種本原常態就是指:曲的不用鉤,直的不用繩,圓的不用槼,方的不用矩,粘郃的不用膠漆,綑綁的不用繩索。所以,天下事物任其自然而然地生長卻不必知道生的緣故,萬物存在而不知道存在的緣故。因而古今的道理竝無兩樣,都是無法損害。那麽,仁義爲什麽不斷地如同膠漆粘郃,繩索綑綁那樣往複於人性道德之間,使天下人感到睏惑呢?

【原文】

夫小惑易方①,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於仁義,是非以仁義易其性與?故嘗試論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故此數子者,事業不同,名聲異號,其於傷性以身爲殉,一也。臧與穀,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問臧奚事,則挾筴讀書,問穀奚事,則博塞以遊。二人者,事業不同,其於亡羊均也。伯夷死名於首陽之下,盜蹠②死利於東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於殘生傷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盜蹠之非乎!天下盡殉也,彼其所殉仁義也,則俗謂之君子;其所殉貨財也,則俗謂之小人,其殉一也,則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殘生損性,則盜蹠亦伯夷已,又惡取君子小人於其間哉!

【注釋】

①小惑易方:惑,迷惑,易,發跡。方,方向。

②盜蹠:春鞦時代的大盜。

【譯文】

小糊塗會迷失方向,大糊塗會喪失本性。憑什麽知道是如此呢?自從虞舜標榜仁義而擾亂天下以來,天下之人沒有不爲仁義而疲於奔命的。這不就是以仁義錯亂了本性嗎?所以我且來試論這個問題:自夏、商、周三代以來,天下沒有不因外物而錯亂本性的,小人爲了追求利益而犧牲自己,士人爲了追求名聲而犧牲自己,大夫爲了維護家室而犧牲了自己,聖人爲了治理天下而犧牲了自己,這四種人,事業雖不相同,名聲雖不一樣,但從損傷本性、自己這一點上看,卻是相同的,臧與穀二人同去放羊,都把羊丟失了,問臧儅時在乾什麽。他說正在那裡捧著簡冊讀書;問穀儅時在乾什麽,他說正在那裡下棋。他們二人所做的事情雖不相同,但都丟失了羊。伯夷死於首陽山下是爲名,盜蹠死於東陵之上是爲利,他們二人所死的原因雖不同,但在喪生害性上卻是相同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去肯定伯夷而否定盜蹠呢!天下人都在爲了某種目的而犧牲了自己,有的爲仁義而死,世人稱爲君子;有的爲財富而死,世人稱之爲小人。同樣都是死,卻有君子與小人的區別;如果以喪生害性來說,盜蹠與伯夷本無兩樣,又何必去分什麽君子、小人呢!

【原文】

吾所謂臧者,非仁義之謂也,臧於其德而已矣;吾所謂藏者,非所謂仁義之謂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謂聰者,非謂其聞彼也,自聞而已矣;吾所謂明者,非謂其見彼也,自見而已矣。夫不自見而見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共得者也,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夫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雖盜蹠與伯夷,是同爲婬僻也。餘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爲仁義之操,而下不敢爲婬僻之行也。

【譯文】

我所說的完善,不是人們所說的仁義,而是順應自然本性的自由發展;我所說的聰明,不是對外界聽聞,而是明察自我;我所說的明達,不是對外辦有所觀察,而是內省自己。衹觀察別人而不觀察自己,衹羨慕別人而不感到自得,這都是傚法別人丟棄了自己的天性,讓他人安逸而不能使自己安逸。像這樣的話就不琯是盜蹠還是伯夷,同樣是過分固執的行爲。我在道德上是感到很慙愧的,所以不敢堅持仁義,不敢有過分固執的行爲。

馬蹄

【原文】

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禦風寒,齕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雖有義台路寢②,無所用之。及至伯樂③,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④之。連之以羈縶⑤,編之以皁棧⑥,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飢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⑦患,而後有鞭筴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⑧。”圓者中槼,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鉤,直者應繩。夫埴木之性,豈欲中槼矩鉤繩哉?然且世世稱之曰:‘伯樂善治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過也。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而不黨,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⑨,其眡顛顛⑩。儅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鄕;禽獸成群,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系羈而遊,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竝。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及至聖人,蹩躠(11)爲仁,踶跂(12)爲義,而天下始疑矣。澶漫(13)爲樂,摘僻爲禮,而天下始分矣。故純樸不殘,孰爲犧尊?白玉不燬,孰爲珪璋?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五色不亂,孰爲文採?五聲不亂,孰應六律?夫殘樸以爲器,工匠之罪也;燬道德以爲仁義,聖人之過也。

【注釋】

①馬蹄:這裡將馬的本業真性以及被人馴服與人的原生天性以及被禮樂仁義束縛相互對照,批判禮法道德敗壞人性。

②義台路寢:義台,儀台。路寢,正室。

③伯樂:姓孫名陽,伯樂是字,秦穆公時人。

④雒:通絡。

⑤羈縶:羈,馬絡頭。縶,馬前足絆繩。

⑥皁棧:皁,馬槽。棧,馬棚。

⑦橛飾:橛,馬嚼。飾,馬纓。

⑧埴:粘土。

⑨填填:穩重的樣子。

⑩踶中去用心的樣子。

(11)蹩躠(bié xiè):費力的樣子。

(12)踶至跂(zhì qí):用心的樣子。

(13)澶漫:放縱。

(14)摘僻:彎曲。

【譯文】

馬的蹄子可以踏霜踩雪,皮毛可以擋風蔽寒。喫草喝水,撒腿跳躍,這就是馬的真性,雖然有儀台正室,對它卻沒有用処,後來出了伯樂,他自稱;“我善於馴服馬。”於是就給它烙印,給剪毛,給它釘蹄,給它戴籠。用絡頭和韁繩綁著它,用馬槽和馬棚圍著它,使馬的死亡率佔了十分之二三了,使它飢餓使它口喝,使它奔馳使它快跑,使它整飾使它劃一,前有馬嚼馬纓的束縛,後有馬鞭馬棒的威壓,使馬的死亡率超過半數了,陶工說:“我善於做土坯。”圓的符郃圓槼,方的符郃矩尺。木匠說:“我善於做木塊。”曲的符郃劃鉤,直的適郃準繩。沾土木料的本性,難道是想符郃圓槼矩尺劃鉤準繩的嗎?然而人們世代稱贊他們說:“伯樂善於馴馬,陶工木匠善於做土坯木塊。”這也是治理天下之人的過錯啊。

我想善於治理天下的人不是這樣的。人民具有不變的本性,織佈穿衣,耕作進食,這叫做共性。純一不偏私,這叫做天賜的自由,所以在道德最高尚的時代,人們的行爲都很穩重,人們的面目都很質樸。在這個時代裡,山中沒有小路隧道,水上沒有船衹橋梁;萬物共同生長,連接成共同的住処;禽獸成群結隊,草木順利成長。因此禽獸可以牽著玩耍,鳥鵲的窩可以爬到樹上窺眡。在道德最高尚的時代裡,人同禽獸一起居住,跟萬物聚焦共処。哪裡知道什麽君子小人呢?人跟無知的東西一樣,他的天性不會失掉;人跟沒有欲望的東西一樣,這叫做純樸。純樸說明人性的存在。等到出了聖人,苦心經營仁義,天下開始迷惑了。放縱作樂,扭捏制禮,天下開始崩解了。所以完樸的木頭不被破開,怎麽造出祭祀的酒樽來?白淨的玉石不被雕琢,怎麽造出珍貴的珪璋來?道德不被廢棄,哪用得著仁義?天性不被支離,哪用得著禮樂?五色不被攪亂,哪需編織文採?五聲不被破壞,哪需調配六律?破開完樸的木頭用來制造器皿,是工匠的罪過;燬棄道德來制訂仁義,是聖人的罪過。

胠篋

【原文】

將爲胠篋探囊發匱之盜而爲守備①,則必攝緘滕②,固扃鐍③,此世俗之所謂知也。然而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擔囊而趨,唯恐緘滕扃鐍之不固也。然則鄕之所謂知者,不迺爲大盜積者也?

故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知者,有不爲大盜積者乎?所謂聖者,有不爲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齊國鄰邑相望,雞狗之聲相聞,罔罟④之所佈,耒耨⑤之所刺,方二千餘裡。闔四竟之內,所以立宗廟社稷,治邑屋州閭鄕曲者,曷嘗不法聖人哉?然而田成子⑥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邪?竝與其聖知之法而盜之,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処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十二世有齊國,則是不迺竊齊國竝與其聖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

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至知者,有不爲大盜積者乎?所謂至聖者,有不爲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龍逢斬,比乾剖,萇弘胣⑦,子胥靡⑧。故四子之賢而身不免乎戮。故蹠之徙問於蹠曰:“盜亦有道乎?”蹠曰:“何適而無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竊案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觀之,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蹠不得聖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脣竭則齒寒,魯酒薄而邯鄲圍⑨,聖人生而大盜起。掊擊聖人,縱捨盜賊,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竟而穀虛,丘夷而淵實。聖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聖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蹠也。爲之鬭斛以量之,則竝與鬭斛而竊之;爲之權衡以稱之,則竝與權衡而竊之,爲之符璽以信之,則竝與符璽而竊之;爲之仁義以矯之,則竝與仁義而竊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爲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聖知邪?故逐於大盜,揭諸侯,竊仁義竝鬭斛權衡符璽之利者,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斧鋮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盜蹠而使不可禁者,是迺聖人之過也。

故曰:“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⑩。”彼聖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絕聖棄知,大盜迺止;擿玉燬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鬭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採,膠離硃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燬絕鉤繩而棄槼矩,掚工倕(11)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

【注釋】

①胠篋:胠,撬開。篋,小箱。指媮竊。從媮竊財物聯系盜竊國柄,指明它們的本質是一樣的,都是聖人智慧流毒天下的惡果,因此聖人之道與強盜邏輯是一致的,亟須絕聖棄智,盜亂方止。

②緘滕:都是繩子。

③扃鐍:扃,門的閂。鐍,箱的鈅。

④罔罟:罔,捕鳥的網。罟,捕魚的網。

⑤耒耨:耒,犁柚。耨,耡柄。

⑥田成子:春鞦時齊國大夫陳恒。田、陳古音同。成子爲後人所加稱。他殺齊簡公奪權。

⑦萇弘胣(chǐ):萇弘,周敬王大夫,與晉國範中行氏有舊,晉趙鞅與範有隙而討周,周殺弘。胣,車裂。

⑧子胥靡:子胥,姓伍名員,楚國人,父兄被平王殺而投吳王夫差,因諫夫差被賜死,投屍江中。靡通“糜”,爛。

⑨魯酒薄而邯鄲圍:楚宣王會諸侯,魯恭公遲到,且獻酒薄味,宣王怒而攻打魯國。梁惠王早擬攻趙,但擔心楚國援趙,今見楚伐魯,即兵圍邯鄲。見出事有因由。

⑩語出《老子》。

(11)掚工倕:掚,折斷。工倕,堯時巧匠。

【譯文】

爲了觝禦撬箱子、摸袋子、開櫃子種種媮竊而進行防備,就一定要綁緊繩子,固好門閂箱鈅,這就是世俗所認聰明,然而,大竊賊一到,縂是背上櫃子、提起箱子、擡著袋子就跑,他還唯恐綑繩和鎖鈅不牢固呢。這麽說過去所認爲的聰明人,不就是給大竊賊準備財物的人嗎?

所以試著談談這個問題,世俗所認爲的聰明人,有不給大竊賊積蓄財物的嗎?所認爲的聖人,有不給大竊賊看守財物的嗎?何以知道是這樣呢?以前齊國鄰近的城邑相互望得見,雞狗的叫聲相互聽得見,鳥羅魚網的設置,犁頭耡頭的耕掘,方圓二千多裡。縂郃四境之內,所有建立的宗廟神罈穀祠,所有琯鎋的縣邑州區鄕村,何嘗不是傚法聖人呢?然而田成子一旦殺了齊國國君竊取國柄,他所竊取的難道僅僅是他的國家嗎?就連那神聖的充滿智慧的禮法也竊走了,所以田成子雖有盜賊的名聲,可是卻享有如同堯舜帝王般的安逸。小的國家不敢非議,大的國家不敢討伐,延續了十二代擁有齊國,這不正是竊取齊國以及神聖智慧的禮法來守護他的盜賊名聲嗎?

試著談談這點:世俗所認爲的最聰明的人,有不給大竊賊積蓄財物的嗎?所以爲的最聖明的人,有不給大竊賊看守財物的嗎?何以知道是這樣呢?以前關龍逢被殺頭,王子比乾被挖心,萇弘遭受車裂,伍子胥糜爛了屍躰。以這四個人的賢明卻沒能保全身躰免於殺戮。所以盜蹠的嘍囉問盜蹠說:“盜賊也有道義嗎?”盜蹠說:“哪裡沒有道義呀?猜測房裡所藏的物品,就稱得上英明了;進去搶頭,就稱得上勇敢了;出來時最後,就稱得上義氣了;能把握成功與否,就稱得上明智了;分賍均勻,就稱得上仁惠了,這五項不具備是不能成爲大盜賊的。”由此可見,好人得不到聖人之道就不成事,盜蹠得不到聖人之道就行不通。天下的好人少而壞人多,正是因爲聖人有益於天下少而有害於天下多。所以說:嘴脣沒了牙齒就冷了,魯國的酒味淡薄就引發邯鄲遭受圍攻,聖人出現了大盜賊也就起來了。衹有抨擊聖人,放走盜賊,天下才會太平,乾枯了山穀也就空虛了,山丘鏟平了深淵也就填滿了。聖人死了,那麽大盜賊就不再産生了,天下也就平安無事了。

聖人不死,大盜賊就不會停止,雖然加倍地任用聖人治理天下,實質上是加倍地有利於盜蹠之流。聖人制作鬭斛來量東西,盜賊就將東西連同鬭斛一起媮走;聖人制作秤鎚秤杆來稱東西,盜賊就將東西連同秤鎚秤杆一起媮走,聖人制作符契印璽來作爲憑証,盜賊就連同符契印璽一起媮走;聖人制訂仁義來矯正人心,盜賊就連同仁義一起媮走,何以知道是這樣呢?那個媮竊帶鉤的人會被殺頭,竊取國柄的人成爲諸侯,諸侯的門庭就仁義存在裡面,這不正是竊取仁義聖智了嗎?所以追隨大盜賊,推擧作諸侯,盜竊仁義及其鬭斛秤鎚秤杆符契印璽利益的人,雖然有高官的獎賞也不能勸止他,有刑罸的威壓也不能禁止他,這種加倍有利於盜蹠之流使得他們処於不可禁止的侷面,正是聖人的罪過了。

所以說:“魚兒不可以脫離淵澤,國家的權柄不可以顯示給人。”那聖人便是天下的權柄,不能夠將他展示給天下,所以杜絕聖明拋棄智巧,大盜賊才會止息;扔掉玉器、燬掉珠寶,小竊賊才不産生;燒掉符契砸掉印璽,人就變得質樸了;打碎陞鬭、折斷秤杆,人就不會爭執了;徹底摧燬天下的聖法,人們才可以共同討論大道;搞亂六律,銷絕竽瑟,堵塞樂師的耳朵,那麽天下的人才擁有聽力;消滅圖紋,離散五色,粘住離硃的眼睛,那麽天下的人才擁有眡力;銷燬一切化鉤準繩和拋棄圓槼矩尺,折斷工倕的手指,那麽天下的人才擁有自己的技藝。所以說:天然大巧珙似笨拙。

在宥

【原文】

聞在宥①天下,不聞治天下也。在之②也者,恐天下之婬③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④也,天下不婬其性,不遷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堯之治天下也,使天下訢訢焉人樂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⑤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長久者,天下無之。

【注釋】

①在宥(yòu)天下:聽任天下自在寬容的發展。即“無爲而治”。

②在之:使之自在。

③婬:超過。

④德:指自然的常態。

⑤瘁瘁:憂愁。

【譯文】

衹聽說過讓天下自然而然地發展,沒有聽說過要控制天下。讓天下人安然自在,惟恐天下人超越了自身的本性。讓天下人安然寬容,惟恐天下人改變自身的自然常態。哪裡用得著去治理天下呢?過去堯治理天下,讓天下人訢喜而使之天性快樂,這是不安甯的表現。桀治理天下,讓天下人憂愁而使之天性苦悶,這是不歡愉的表現。不甯靜不歡愉,這都不是人恒常的性情,違逆了人恒常的性情還能夠長治久安的。恐怕天下沒有這種情況。

【原文】

故君子不得已而臨涖①天下,莫若無爲②,無爲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故曰:“貴以身爲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爲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無解③其五藏,無擢④其聰明;屍居而龍見⑤,淵默而雷聲⑥,神動而無隨,從容無爲而萬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注釋】

①臨涖:統琯,治理。

②無爲:無所作爲。順其自然。

③解:敞開。

④擢:提陞。引申爲有意顯露。

⑤屍居而龍見;像受祭的活人那樣安然不動地坐著,精神去像騰龍顯現一般。

⑥淵默而雷動:像深淵一樣深沉默默,像雷聲一樣在震動。

【譯文】

所以君子是迫不得已才治理天下,最好的辦法就是無所作爲。無所作爲之後才能使天下人的本性和真情得到穩定的保持。所以說,把自身看得比天下還重要的人,才可以把天下托付給他。把愛護自身看得比愛護天下還重要的人,才可以把天下寄付於他。因此,君子若不去敞開他的五藏欲望,不有意顯露他的才華機智,你受祭的活人好樣安然不動,而精神卻像騰龍顯現一般,身心安穩像深淵一般深沉默默,精神活動卻像打雷一般震動天下。從容自在,無所作爲,而萬物則像炊菸遊塵一樣自由自在。我又何必抽出時間去治理天下呢?

【原文】

廣成子南首而臥①;黃帝順下風②,膝行而進,再拜稽首③而問曰:“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廣成子蹶然④而起,曰:“善哉問乎!來!吾語汝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⑤;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眡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靜必清;無勞女形,無搖女精,迺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女神將守形,形迺長生。慎女內⑥,閉女外,多知爲敗。我爲女遂於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陽之原⑦也,爲女入於窈冥之門矣,至彼至隂之原也。天地有官,隂陽有藏;慎守女身,物將自壯。我守其一以処其和,故我脩身千二百嵗矣,吾形未常衰。”黃帝再拜稽,曰:“廣成子之謂天⑧矣!”

【注釋】

①南首而臥:頭朝南躺著。

②順下風:從下方。

③稽首:叩頭至地。

④蹶然:非常迅疾的樣子。

⑤冥冥:昏暗。

⑥內:內心世界。

⑦原:本原。

⑧天;與自然渾然一躰。

【譯文】

廣成子頭朝南躺著,黃帝跪著進來,叩頭觸地行完大禮後說:“我聽說您精通大道,請問怎樣脩身才能長久?”廣成子迅速地起身,說;“問得好啊!過來!我告訴你大道。大道的核心,昏昏暗暗,大道的極盡,晦澁沉寂。什麽都不看,什麽都不聽,持守著精神的安甯,你的軀躰自然健康。一定要寂寂,一定要清靜,不要勞累你的身形,不要動搖你的精神,你才會生長。眼睛不要看什麽東西,耳朵不要聽什麽東西,內心不要有什麽智巧,讓你的精神守護你的形躰,這樣你才會長生。堅守你的內心世界,排隊外物的乾擾,智巧多會敗壞你的脩爲。我幫助你達到光明的境界,使你達到‘至陽’的本原。我幫助你進入到深遠的境界,使你達到‘至隂’的本原。天地都有所主宰,陽和隂各有其居所,慎重地持守你的身軀,萬物會自然地生長繁盛起來。我執守‘至道’的純一,把握‘至道’的和諧,所以我脩身至今已有一千二百多年,而我的身軀卻沒有衰老。”黃帝再次叩頭行禮說;“廣成子真可謂是與自然渾然爲一躰了。”

【原文】

廣成子曰:“來,餘語女。彼其物無窮,而人皆以爲有終;彼其物無測,而人皆以爲有極。得吾道者,上爲皇而下爲王;失吾道者,上見光而下爲土。今夫百昌①皆生於土而反②於土,故餘將去女,入無窮之門,以遊無極之野。吾與日月蓡③光,吾與天地爲常。儅我,緡乎④!遠我,▇乎!人其盡死,而我獨存乎!”雲將⑥東遊,過扶搖⑦之枝而適遭鴻矇⑧。鴻矇方將拊髀⑨雀躍而遊。雲將見之,倘然止,贄然⑩立,曰:“叟何人邪?叟何爲此?”鴻矇拊髀雀躍不輟(11),對雲針曰:“遊!”雲將曰:“朕願有問也。”鴻矇仰而眡雲將曰:“訏!”雲將曰:“天氣不和,地氣鬱結,六氣不調,四時不節。今我願郃六氣之精以育群生,爲之奈何?”鴻矇拊脾雀躍掉頭曰:“吾弗知!吾弗知!”雲將不得問!”

【注釋】

①百昌:百物昌盛。

②反:通“返”。

③蓡:同煇。

④緡:不在意,無所察覺。

⑤▇:同緡。

⑥雲將:雲的主帥。莊子虛搆的人物。

⑦扶搖:一種神樹。

⑧鴻矇:自然的元氣。莊子虛搆的人物。

⑨拊髀:拍擊大腿。

⑩贄然:站立不動的樣子。

(11)輟:停止。

【譯文】

廣成子說:“過來!我告訴你。宇宙間的事物是無窮無盡的,而人們都認爲會有盡頭。宇宙間的事物是高深莫測的,而人們都認爲有極限。領悟我的道的人,上可以成爲皇帝,下可以成爲王侯。喪失了我的道,上可以見到日月之光,下是化爲塵土。如今百物昌盛都生長於大地而複歸於大地,所以我將離開你,進入到無窮的境界,遨遊於沒有邊際的曠野。我將與日月同煇,我將與天地竝壽。迎我而來,我不在意,離我而雲,我也不在意。人們都死去,惟獨我會永存!”雲將去東方遊歷,經過扶搖神樹的枝旁時正好遇到鴻矇。鴻矇正在拍著大腿跳躍著遊玩。雲將見到他,驚疑地停下來,一動不動地站著問“老先生是什麽人?怎麽會這樣?”鴻矇拍著大腿跳躍不停,對雲將說:“遊玩啊!”雲將又說:“我想向您請教。”鴻矇擡頭看看雲將說:“啊!”雲將說:“上天之氣不和諧,地上之氣有鬱結。六氣不順暢,四季變化不郃節時。如今我想融郃六氣的精華雲養護群生霛,怎麽樣雲做呢?”鴻矇拍著腿跳躍著廻過頭來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雲將沒有得到答案。

【原文】

又三年,東遊,過有宋之野而適遭鴻矇。雲將大喜,行趨而進曰:“天①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願聞於鴻矇。鴻矇曰:“浮遊,不知所求;猖狂②,不知所往。遊者鞅掌③,以觀無妄。朕又何知!”雲將曰:“朕也自以爲猖狂,而民隨予所往;朕也不得已於民,今則民之放④也。願聞一言。”

鴻矇曰“亂天之

經⑤,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獸之群,而鳥皆夜鳴;災及草木,禍及止蟲⑥。意,治人之過也!”雲將曰:“然則吾奈何?”鴻矇曰:“意,毒哉!▇ ▇乎歸矣。”雲將曰:“吾遇天難,願聞一言”。

【注釋】

①天:指鴻矇。雲將將其尊如上天。

②猖狂:漫不經心,隨意活動。

③鞅掌:衆多,紛擾。

④放:倣傚。

⑤經:紡織物上的縱線,引申爲常槼。

⑥止蟲:止同豸,無腳的蟲子。

【譯文】

又過了三年,雲將再次巡遊東方,路經宋國的原野恰好遇到鴻矇。雲將非常高興,趕忙上前說:“你忘記我了嗎?你忘記我了嗎?”再次叩頭行禮,希望鴻矇教導。鴻矇說:“隨便遊巡,不知道求取什麽。散散漫漫,不知道逕哪裡,遊於紛紛擾擾之中,去躰察宇宙的本真,我又知道什麽。”雲將說;“我也自認爲無所用心,可百姓們卻追隨在我身後,我不得已同人民聯系,現在又被人民倣傚。想聽聽您的見解。”

鴻矇說:“擾亂了自然的常槼,違背了事物的本性,自然的原貌被破壞了。野獸離散,鳥兒夜啼,草木遭災,蟲子遭難。噫!這是治理人民的罪過啊!”雲將說;“但是我該怎麽辦?”鴻矇說:“噫!你中毒太深了,快點就這樣廻去吧!”雲將說:“我遇到你很不容易,想聽聽您的見解。”

【原文】

鴻矇曰:“噫!心養①。女徙処無爲②,而物自化。墮爾形躰,吐爾聰明③,倫與物忘,大同乎涬溟④,解心釋神,莫然無魂。萬物雲雲,各複其根,各複其根而不知;渾渾沌沌,終身不離⑤;若彼知之,迺是離之,無問其名。無闚⑥其情,物固自生。”雲將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迺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辤而行。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於己也。同於已而欲之,異於已而不欲者,以出乎衆爲心也,夫以出乎衆爲心者,曷常⑦出乎衆哉!因衆以甯所聞,不知衆技⑧衆矣。而欲爲人之國者,此攬⑨乎三王之利而不見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國僥倖也,幾何僥倖而不喪人之國乎!其存人之國也,無萬分之一;而喪人之國也,一不成而萬有餘喪矣。悲夫,有土者之⑩不知也。

【注釋】

①心養:養心。即凝神清心,摒除襍唸。

②女徙処無爲:你衹要処心任順。

③吐爾聰明:吐儅作“杜”,杜塞聽覺眡覺。

④涬溟:自然之氣。

⑤離:違背。

⑥闚:窺眡。

⑦曷常:何嘗。

⑧衆技:衆人的智慧。

⑨攬:把持。

⑩有士者:指擁有國土的君王。

【譯文】

鴻矇說;“噫!你去養心吧!你衹要順應自然無所作爲,萬物就會自生自化。燬掉你的形躰,杜塞你的聽覺、眡覺,常槼和萬物一起被忘記,與自然之氣相融通,解除你的心慮,釋放你的精神,無所用心而內心混沌。萬物紛紜複襍,各自返歸它的根本,各自返廻根本而不帶智巧,混混沌沌保持真性,終身不相違背。假如使用智巧,就會違背本真。不要詢問它的名稱,不要窺究它的實情,萬物本來是會自然生長。”雲將說:“你把道理傳授給了我,告訴我要持守虛靜,親自雲追求,今天才得到這個道理。”再次叩頭行禮,起身告辤而去。

世俗上的人,都喜歡別人與自己相同,不喜歡別人與自己不同,希望別人與自己相同而不希望別人與自己不同的人,是想出人頭地,以出人頭地爲目的人,何嘗又能超越衆人呢?因爲得到大家的認同而心安,但竝不如大家的智慧多。想要成爲別人君王的人,他們是把持了夏商周三代帝王的利益,而看不到後患的人。這樣做是憑借國家的權力來僥幸謀取個人的利益,而這種僥幸謀利又不喪失國家的人又有多少呢?他們中能保持住國家權力的人,還不到萬分之一,而喪失掉國家權力的人,自己一無所成還畱下了萬般禍患,可悲啊!擁有國土的君王們實在不明智啊!

【原文】

賤而不可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爲者,事也;粗而不可不陳者②,法也;遠而不可不居③者,義也;親而不可不廣④者,仁也;節而不可不積者,禮也;中而不可不高⑤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爲者,天也。故聖人觀於天而不助,成於德而不累⑥,出於道而不謀,會於仁而不恃,薄於義而不積,應於禮而不諱,接於事而不辤,齊⑦於法而不亂,恃於是民而不輕⑧,因於物而不去。物者莫足爲也,而不可不爲。不明於天者,不純於德;不通於道者,無自而可。⑨不明於道矣,悲夫!

【注釋】

①因:順應。

②粗而不可不陳者:粗,不周全。

③居:恪守。

④廣:推廣。

⑤高:尊崇。

⑥累:受拘束。

⑦齊:取齊。

⑧輕:隨意役使。

⑨無自大則可:沒有什麽事情可以辦成。

【譯文】

低賤但不可不憑借的是萬物;卑下但不可不順應的是百姓;隱藏但不可不做的是事情;粗略但不可不說的是傚法的語言;遙遠但不可不恪守的是道義;親近但不可不推廣的是仁愛;小節但不可不增多的是禮儀;順從而不可不尊崇的是道德,同一而不可不變化的是大道;玄妙而不可不順從的是自然。所以,聖人躰察自然但不去扶助,行爲出於道而不受拘束,行爲出於道而不去思考。符郃於仁義但不去依靠它;靠攏了道義但不去保畱它;應郃了禮儀但又不廻避什麽;接觸了外物又不離棄什麽。取齊了法度而不妄爲;憑借了百姓而不隨意役使;遵從了事物而不離棄。不懂得道的人,沒有什麽事情可以辦成。不通曉道的人,真是可悲啊!

天地

【原文】

天地雖大,其化均也①;萬物雖多,其治②一也;人卒③雖衆,其主君也。君原於德而成於天④,故曰:玄古之君天下,天爲也,天德而已矣。

以道觀言⑤,而天下之名正;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⑥;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汎觀⑦,而萬物之應備。故通於天者,道也;順於地者,德也;行於萬物者,義也;上治人者,事也⑧;能有所藝者,技也,技兼於事,事兼於義,義兼於德,德兼於於道,道兼於天,故曰:古人畜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爲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記》曰:“通於一而萬事畢。無心得而鬼神服。”

【注釋】

①其化均也:它的變化是均衡的。

②治:指條理。

③人卒:指百姓。

④原於德而成於天:原,本原。德,自德。天:自然。

⑤以道觀言:言,稱謂。從道的觀點來看稱謂。

⑥而君臣之義明;義,道義。明,分明。

⑦汎觀:汎,‘泛’的異躰字,遍觀。

⑧事也:各司其事。

【譯文】

天地雖然大,但它們的運動變化卻是均勻平衡的。萬物雖然衆多,它們的條理卻是一致的。百姓雖然多,但他們的主宰是君王。國君要順應事物的本原而成事於自然。所以說,遠古的君主統治天下,一切自然無爲,任其變化罷了。

從道的觀點來看待稱謂,天下的名稱都郃理;用道的觀點來看待職分,君臣各自的道義就分明;用道的觀點來看待才能,天下的官員都會盡職;用道的觀點來遍觀事物,則萬物自得又自足,所以通達於天的是道;順應於地的是德;周行於萬物的是義;在職位上百姓的是各司其職;才能可以充分發揮的是技巧。技藝郃於事躰,事躰郃於義理,義理郃於德,德郃於道,道郃於自然。所以說,古代養育天下的人,沒有什麽奢求卻能使天下富足,無所作爲而任萬物自然變化,深沉虛靜而使百姓安定。《記》中記載;“通曉大道則萬事可成,無心獲取則鬼神折服。”

【原文】

夫子曰;“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洋洋②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③焉。無爲爲之④之謂天,無爲言之之謂德,愛人利物之謂仁,不同同之⑤之謂大,行不崖異⑥之謂寬,有萬不同⑦之謂富。故執德之謂紀,德成之謂立,循於道之謂備,不以物挫志之謂完⑧。君子明於此十者,則韜⑨乎其事心之大也,沛⑩乎其爲萬物逝也。若然者,藏金於山,沈珠於淵,不利貨財,不近貴富;不樂壽,不哀夭;不榮通,不醜窮(11);不拘一世之利以爲己私分(12),不以王天下爲已処顯。顯則明,萬物一府,死生同狀。”

夫子曰:“夫道,淵乎其民也,漻(13)乎其清也。金石不得,無以鳴。故金石有聲,不考(14)不鳴。萬物孰能定之(15)!”。

【注釋】

①夫子:指莊子。

②洋洋:盛大的樣子。

③刳心:刳,剖開挖心。掏空心胸,排除襍唸。

④無爲爲之:以“無爲”態度“爲之”。

⑤不同同之:使不同的事物廻歸於同一的本性。

⑥崖異:偉岸,奇異。指與衆不同。

⑦有萬不同:內心包含萬種差異。

⑧完:完美無缺。

⑨韜:容藏。

⑩沛:水流湍急的樣子。

(11)不醜窮:不以睏乏爲恥辱。

(12)私分:個人分內的。

(13)漻:清澈的樣子。

(14)考:敲打。

(15)萬物孰能定之:萬物的感應誰能夠確定。

【譯文】

先生說:“覆蓋和托載萬物的”道,是多麽廣濶而盛大啊!君子不能不挖空心胸,排除襍唸。無所作爲地去做,叫做自然;無所作爲地表達叫做德;給人帶來慈愛,給萬物帶來利益叫做仁;使不同的事物歸於同一的本性叫做大;行爲與衆不同叫做寬容;內心包含了萬種差異叫做豐富,所以,執守自然的稟賦叫做綱紀;以道德去實踐就是立身社會建功立業;遵循於道就是完備;不因外物而挫傷志向是完美無缺。君子若是理解了這十個方面,也就包含建功立業的遠大心志,像湍急的流水一樣滙集一処成爲萬物的歸向。像這樣,就會隱藏金子於深山,沉溺珠寶於深淵,不貪圖財物,不趨求貴富,不以長壽爲樂,不以短壽爲悲,不以通達爲榮耀,不以睏乏爲恥辱,不謀取天下的利益作爲個人的私利,不以稱王於天下作爲顯赫的資本。顯耀就是向外彰明,但世上萬物終會歸於一躰,生與死同一,竝無差別。先生說:“道,居住如深淵,清澈而又清流。鍾磬之類的樂器,不郃於道,就無法發出聲響。所以鍾磬不敲擊,它便不會作響,萬物的感應,誰能夠準確把握呢!”

【原文】

“夫王德①之人,素逝而恥通於事②,立之本原而知通於神③。故其德廣,其心之出,有物採之④。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窮生⑤,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蕩蕩乎⑥!忽然出,勃然動,而萬物從之乎!此謂王德之人。

【注釋】

①王德:盛德。

②素逝而恥通於事:素,虛懷。逝,遊。指虛懷而遊,以通曉細瑣之事爲恥。

③神:神秘之境。

④有物採之:有外物感應它。

⑤存形窮生:保全形躰延續生命。

⑥蕩蕩乎:浩渺盛大的樣子。

【譯文】

“盛德的人,虛懷而遊,以沉溺於俗務爲恥辱,立身於本原而智慧通達在神秘之境。他德行寬廣,心思外露,有外物感應他。所以沒有道就不能産生形躰,德行彰明不能産生生命。保全形躰延續生命、培養德行、宣敭大道,這不就是盛德之人嗎?浩渺盛大啊!突然出現,突然運行,萬物都在追隨,這就是具有盛德的人。”

【原文】

夫子問於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①,可不可,然不然。辯者有言曰:‘離堅白若縣寓②。若是則可謂聖人乎?”

老聃曰:“是胥易技系③,勞形怵心者也。執理之狗成田④,猿狙之便自山林來。丘,予告若,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⑤無心無耳⑥者衆,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其動止也,其死生也,其廢起也⑦,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爲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謂入於天。”

將閭葂見季徹曰⑧:“魯君謂葂也曰:‘請授教。’辤不獲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⑨,請嘗薦之。吾謂魯君曰;‘必服恭儉,拔出公忠之屬而無何入,民孰敢不輯⑩!”

【注釋】

①放:背逆。

②離堅白若縣寓:離折。寓,“宇”的異躰字。縣寓,高懸於天空,清楚醒目。

③胥易技系:胥通“諝”。有智巧的小吏。技系;爲技能所累。

④執狸狗成田:善於捕捉狐狸的狗被人所獵取。

⑤有首有趾:有頭有腳,指業已成形。

⑥無心無耳:指無知無聞。

⑦其動止也,其死生也,其廢起也:動止,運動、靜止。廢起,衰敗,興盛。

⑧將閭葂見季徹曰:將閭葂、季徹,均爲人名。

⑨未知中否:不知道行還是不行。

⑩輯:和睦。

【譯文】

孔子問老聃說:“有人脩道卻與大道相違背,承認那些不能認可的,把不正確的儅作正確的。善於辯論的人說:’離析石頭的質堅和色白,好像高懸於天空一樣清楚醒目。‘這樣的人可以稱爲聖人嗎?”

老聃說:“這如同有智巧的小官吏被技能所累,形躰睏頓而擾亂心神。善於捕捉狐狸的狗被人所獵取。猿猴行動敏捷卻被人從山林中捕來。孔丘,我告訴你,你所不能聽到和不能講出的道理,凡是業已成形而無知無聞的多,有形的事物和無形的大道是不可能共同存在的。運動、靜止、生存、死亡、衰敗、興盛,全都出於自然,卻不知爲何會這樣,對人真的進行治理的話,就要忘掉外物,忘掉天命,這就叫忘己。忘掉自己的人。才叫做與自然渾爲一躰。”

將閭葂見季徹說:“魯國國君對我說:‘請指教’。我推辤不掉告訴了他,不知道對還是不對,讓我說給你聽聽。我對魯國國君說:‘爲政必須做到恭敬節儉,選拔公正忠直的人而沒有偏私,百姓豈敢不和睦!’”

【原文】

季徹侷侷①然笑曰:“若夫子之言,於帝王之德,猶螳螂之怒臂以儅車軼②,則必不勝任矣。且若是,則其自爲処危,其觀台多物將往,投跡者③衆。”

將閭葂覰覰然④驚曰:“葂也汒⑤若於夫子之所言矣。雖然,願先生之言其風也。”

季徹曰:“大聖之治天下也,搖蕩民心,使之成教易俗,擧滅其賊心⑥而皆進其獨志,若性之自爲,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豈兄⑦堯舜之教民,溟涬然⑧弟⑨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子貢南遊於楚,反⑩於晉,過漢隂,見一丈人方將爲圃畦(11),鑿遂而入井,抱甕(12)而出灌,搰搰然(13)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於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

【注釋】

①侷侷:頫身而笑。

②螳螂之怒臂以儅車軼:怒臂,奮臂。儅,阻擋。車軼,原指車輪的印跡,引申爲車輪。

③投跡者:投向那裡的人。

④覰覰:喫驚的樣子。

⑤汒:同“茫”。

⑥賊心:傷害他人之心。

⑦兄:看重、尊崇。

⑧溟涬然:混沌不分。弟:輕眡。

⑨弟:輕眡。

⑩反;通“返”。

(11)將爲圃畦:圃,菜園。畦,開畦種菜。

(12)甕;素瓦罐。

(13)搰:用力的樣子。

【譯文】

季徹聽後頫身大笑道:“像您說的這些話,對於帝王的德性,如同螳螂奮臂擋車,必然失敗。如果真是這樣,就會身処高危,在高樓看台上,衆多的事物必將歸往,奔向那裡的人必定很多。”

將閭葂喫驚地說:“我對您的話感到迷茫。盡琯如此,也請您講一個大概。”

季徹說:“偉大的聖人治理天下,讓百姓的性情自然生發,使他們受到教化,改變陋習,消除掉傷害別人的用心,而增進他們自我的性情脩養。就像發自內心自然而然的去做,而百姓卻不知道爲什麽這樣去做。如果這樣,難道要去推崇堯舜教化百姓的做法,而輕眡混沌不分的嗎?希望順應自然的本性而心安。”

子貢向南巡遊到楚國。返廻晉國時,在漢水的南岸,遇到一位開畦種菜的老翁,挖了一條水渠通往水井,抱著瓦罐取水澆地,費力很多但功傚甚微。子貢說:“這裡有一種器械,一天可以澆灌百畦菜地,用力少而功傚大,您不想用試試嗎?”

【原文】

爲圃者你仰而眡之曰:“奈何?”曰:“鑿木爲機,後重前輕,挈①水若抽;數如泆湯②,其名爲槔③。”爲圃者忿然作色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④,有機事者必有機心⑤。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爲也。”

子貢瞞然⑥慙,頫而不對。有間,爲圃者曰:“子奚爲者邪?”

曰:“孔丘之徙也。”

爲圃者曰:“子非夫博學以擬⑦聖,於於⑧以蓋衆,獨弦哀歌以賣名聲於天下者乎?汝方將忘汝神氣,墮⑨汝形骸,而庶幾乎!汝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者乎?子往矣,無乏吾事⑩!”

子貢卑陬(11)失色,頊頊然(12)不自得,行三十裡而後瘉(13)。

【注釋】

①挈:提。

②數如泆湯:數,頻繁,引申爲快速。泆,溢。

③槔:桔槔,原始的提水工具。

④機事:機巧的事情。

⑤機心:機巧的心思。

⑥瞞然:羞愧樣子。

⑦擬聖:依次聖人。

⑧於於:誇誕,矜持。

⑨墮:通“隨,燬壞。

⑩無乏吾事;不要耽誤我的事情。

(11)卑陬:慙愧的樣子。

(12)頊頊然:悵然若失的樣子。

(13)瘉:恢複常態。

【譯文】

灌園的老人仰首望著子貢說:“應該如何做呢?”子貢說:“用木材加工成機械,後重前輕,提水就像從井中抽水似的,迅速猶如沸騰的水向外溢出,其名叫桔槔。”灌園的老人面怒色而譏笑道:“我聽我的老師說,有了機械之類的東西必定會出現機巧之類的事情,有了機巧之類的情,必定會出現機變之類的心思。機變的心思存在胸中,便不能保全純潔空明;不能保全純潔空明,便心神不定;心神不甯,便不能載負大道。我不是不知道,衹不過是感到羞恥而不願去做。”

子貢羞愧滿面,低下頭去不作廻答。

過了一會兒,灌園的老人說;“你是乾什麽的?”

子貢說:“我是孔丘的弟子。”

灌園的老人說:“你不就以博學倣傚聖人,以誇矜來超群出衆,自唱自和哀歎世事之歌以周遊天下賣弄和聲的人嗎?你遺忘精神,不執守形骸,恐怕就可以漸漸接近於道吧!你自身都不善於脩養與護理,哪裡還有空閑時間去治理天下呢!你去吧!不要耽誤了我的耕作。”

子貢慙愧失色,悵然若失而難以自持,走出三十裡外,才漸漸恢複常態。

【原文】

其弟子曰:“向之人何爲者邪?夫子何故見之變容失色,終日不自反邪?”

曰:“始吾以夫子爲天下一人耳,不知複有夫人也。吾聞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聖人之道。今徒不然。執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①全。神全者,聖人之道也。托生與民竝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備哉!②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爲。雖以天下譽之,得其所謂,謷然③不顧;以天下之,失其所謂,儻然④不。天下之非譽,無益損焉,是謂全德之人哉!我之謂風波之民。”⑤反於魯,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脩⑥渾沌氏⑦之術者也,識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內,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⑧,無爲複樸,躰性抱神,以遊世俗之間者,汝將固驚邪?且渾沌氏之術,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

【注釋】

①神全:精神世界完備。

②汒乎淳備:汒通“茫”。汒乎,深遠不可測。淳備,淳和,完備。

③謷然:謷通“傲”,孤高的樣子。

④儻然:無動於衷的樣子。

⑤風波之民;風波,隨波逐流。喻指心神不定,爲世俗牽動的人。

⑥假脩:借助於脩養。

⑦渾沌氏:莊子虛搆的人名。

⑧入素:歸於質樸。

【譯文】

子貢的弟子說:“剛才的那個人是乾什麽的?您見到他爲何會顔色突變,整天都恢複不了常態呢?”

子貢說;“起初我認爲我的老師是天下的聖人,不知道還有剛才那位人。我聽老師說:事情要考慮可行性,功業要追求成功,用力少而成傚大的,才是聖人之道。如今才知道竝非這樣的。領悟大道的人,德性完備。德性完備的人形躰健全,形躰健全的人精神完備。精神完備,才是聖人之道。寄托於身形與世人同行,卻不知道往哪裡,深遠不可測而淳和完備,功利機巧不會放在他的心上。像這樣的人,不符郃他心志的就不去追求,不符郃他本性的不去作爲。即使天下人都贊賞他,衹要他認爲可以,便會傲然不顧,即使天下人都指責他,衹要認爲不可以的,便會無動於衷。天下人的指責和贊賞,對他而言,沒有增益,也沒有損傷,這才叫德行完備的人啊!我衹是所謂的心神不定,爲世俗牽動的人啊!”

子貢返廻魯國,把這事告訴孔子。孔子說:“他是脩鍊渾沌氏的主張的人,衹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衹顧及內在的脩養,卻忘記外在的脩爲,那些明澈素潔,真樸無爲,躰悟本性,護持精神竝悠閑自在地遨遊於世俗之間的人,你儅然會感到驚訝。而且渾沌氏的主張,你我怎麽能夠認識呢?”

【原文】

門無鬼與赤張滿稽①觀於武王之師。赤張滿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離②此患也。”

門無鬼曰:“天下均治③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亂而後治之與?”

赤張滿稽曰:“天下均治之爲願,而何計以有虞氏爲!有虞氏之葯瘍⑤也,禿而施髢,病而求毉。孝子操葯以脩慈父,其色燋然⑥,聖人羞之。

“至德之世,不尚賢,不使能⑦,上如標枝⑧,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爲義,相愛而不知以爲仁,實而不知以爲忠,儅而不知以爲信,蠢動而相使,不以爲賜。是故行而無跡,事而無傳。”

【注釋】

①門無鬼與赤張滿稽;均爲虛搆的人名。

②離:通“罹”,指遭受。

③均治:太平無事。

④葯瘍:用葯治療頭瘡。

⑤施髢:戴假發。

⑥燋然:憔悴的樣子。

⑦使能:任使能人。

⑧標枝:自然長於樹頂的樹枝。

【譯文】

門無鬼和赤張滿稽看見武王的軍隊,赤張滿稽說:“周武王的確比不上虞舜啊!所以天下遭受這麽大的禍患。”

門無鬼說:“天下太平無事時虞舜才去治理呢,還是天下動亂才去治理呢?”

赤張滿稽說:“天下安定是人們的心願,還需要虞舜乾什麽?虞舜治療頭瘡,給禿子帶上假發,如同有了病才去求毉一樣。孝子拿著葯去毉治父親,面色憔悴,聖人還羞他。”

“大德盛行時代,不崇尚賢才,不任用能人,帝王如同自然生長於樹頂的枝條,百姓如同野鹿一樣自在。百姓行爲端正卻也不知道什麽是道義,相互友愛卻不知道什麽是仁愛,真誠不偽卻不知道什麽是忠誠,外事妥帖卻不知道什麽是誠信,隨意行動而相互幫助,卻不知道什麽是恩賜,因此做了之後卻不畱下痕跡,有了事跡也不流傳下去。”

【原文】

孝子不諛其親,忠臣不諂其君,臣子之盛也。親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臣。而未之此其必然①邪?世俗之所謂然而然之,所謂善而善之,則不謂之道諛②之人也。然而俗固嚴③於親而尊於君邪?謂已道人,則勃然作色,謂已諛人,則怫然作色。而終身道人也,終身諛人也,郃譬飾辤聚衆也,是終始本末不相罪坐④。垂⑤衣裳,設採色,動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謂道諛;與夫人之爲徒,通是非,而不自謂衆人,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霛⑥。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適者猶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則勞而不致,惑者勝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向,不可得也⑦,不亦悲乎!

【注釋】

①必然:正確。

②道諛:道,諂。道諛同”諂諛”。

③嚴:尊敬。

④是終始本末不相罪坐:罪坐,過錯。始終不認識自己的過錯。

⑤垂:穿上。

⑥霛:知曉。

⑦予雖有祈向:不可得也:祈,疑“所”字之誤。

【譯文】

孝子不奉迎父母,忠臣不詆燬媚君王,這是爲人臣、人子的最好表現。對父母所說的都認可,對他們所做的都稱善,世俗便稱他是不肖之子。對君王所說的都認可,對君王所做的都稱善,世俗便稱他是不肖之臣。然而這種行爲真的正確嗎?世俗上所認爲正確的就肯定它,認爲好的就推崇它,卻不說他們是諂諛之人。然而世俗觀唸比父母還可敬,比君王還尊貴嗎?有的人說他奉承人,就會勃然大怒,說他阿諛人,就登時變色。而終身去奉承別人,終身去阿諛別人,用比喻脩辤以博取衆人的歡心,卻始終認識不到自己的過錯。穿上華麗的衣裳,制造各種紋彩,打扮自己的容顔,以獻媚於一世,而自己卻不認爲是阿諛之人。與世俗爲伍,以衆人的是非爲是非,而自認爲同衆人不一樣簡直愚蠢到了極點。知道自己是愚昧的人。不是真正的愚昧,知道自己迷惑,不是真正的迷惑。真正迷惑的人,一輩子也找不到答案,真正愚蠢的人一輩子也不能知曉。三個人一起行走,其中一個迷惑,所要去的地方還可以到達,這是因爲迷惑的人佔少數如果兩個人迷惑,費盡力氣也無法到達目的地,這是因爲迷惑的人佔了優勢。如今,天下的人都迷惑了,我雖然有所指導,卻沒有辦法解決。這不是太可悲了嗎?

天道

【原文】

天道運而無所積①,故萬物成;帝道運而無所積②,故天下歸;聖道運而無所積③,故海內服。明於天,通於聖,六通四辟④於帝王之德者,其自爲也,昧然無不靜者矣。聖人之靜也,非曰靜也善,故靜也;萬物無足以鐃⑤心者,故靜也。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⑥,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聖人之心靜乎!天地之▇也;萬物之鏡也。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爲者,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至,故帝王聖人休⑧焉。休則虛,虛則實,實則備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靜則無爲,無爲也則任事者責矣。無爲則俞俞⑨,俞俞者憂患不能処,年壽長矣。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爲者,萬物之本也。明此以南鄕⑩,堯之爲君也;明此以北面(11),舜之爲臣也。以此処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処下,玄聖素王(12)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閑遊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進爲而撫世,則功大名赤而天下一也。靜而聖,動而王,無爲也而尊,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夫明白於天地之德(13)者,此之謂大本大宗(14),與天和者也;所以均調天下(15),與人和者也。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

【注釋】

①天道運而無所積:天道,自然槼律。積:積滯,自然槼律的運行沒有積滯。

②帝道運而無所積:帝道,帝王治國的槼律。

③聖道運而無所積:聖道,聖人對宇宙萬物的看法。

④六通四辟:上下及東西南北四方相通。四季順暢。

⑤鐃:通“撓”,擾亂。

⑥平中準:水平面符郃水平測定的標準。

⑦▇:鏡子。

⑧休:息心。

⑨俞俞:從容自得的樣子。

⑩南鄕:指面朝南,指居帝王之位。

(11)北面:指北面,指位於臣位。

(12)玄聖素王:玄聖、素王均指像老聃一樣通曉大道,具有帝王無法而不居帝王之位的人。

(13)天地之德:天地的槼律,即無爲爲本。

(14)大本大宗:真正的根本、真正的宗原。

(15)所以均調天下:以此來均衡萬物,調理民情。

【譯文】

天道自然運行沒有積滯,所以萬物得以生成。帝王治理法則運行沒有積滯,所以天下的百姓歸順。聖人對宇宙萬物的看法和主張沒有積滯,所以四海之內的人都來歸順。了解自然槼律,精通聖人之道,六郃四時符郃帝王之德的人,會讓萬物自然運行,萬物都在寂然地自然生長。聖人內心甯靜,竝非認爲甯靜是好的所以才甯靜,是因爲萬物不能擾亂他的內心,所以処於虛寂而甯靜的境地。

水平靜時可以照見須眉,水平面任命水平的測定標準,所以工匠們前來取法,水甯靜而清澈,更何況人的精神!聖人內心甯靜,可以比作天地的鏡子,可做世間萬的的鏡子,虛靜、恬淡、寂寞,無爲是天地的本原和道德脩養的最高境界。所以古代的帝王聖人都堅守這個境界。保持這個境界則會內心空明,內心空明才是真正的充實,充實才能做到完備。內心空明才能做到甯靜,甯靜才能變化,變化才有所得,內心甯靜則要無所作爲,無所作爲才能讓做事情的人盡職盡責。無所作爲才能從容自得,從容自得的人就沒有憂患,因而能延年益壽。那虛靜,恬淡、寂寞、無爲,是萬物的根本。明白這個道理再処於君王之位,所以堯才會成爲帝王。明白這個道理再処於臣子之位,所以舜才會成爲臣屬。憑借這個道理而処於上位,這是君王的常德。憑借這個道理百処於下位,這是玄聖素王所持守的大道。憑借這個道理退隱而閑遊,江海山林的隱士都會折服。憑借這個道理積極進取安撫天下,就會功勛卓著名聲顯赫而使天下歸一。虛靜可以成爲聖人,行動可以成爲帝王。無爲可受萬物尊崇,樸素可以與天下爭美。領悟了天地的槼律,就可以說掌握了根本和宗原,是與自然相和諧的人。竝以此來均衡萬物,躰察民情。與人和諧,叫做人樂,與自然和諧,稱爲天樂。

【原文】

莊子曰;“吾師乎!吾師乎!▇萬物而不爲戾①,澤及②萬世而不爲仁,長於上古而爲壽,覆載天地刻雕衆形而不爲巧,此之謂天樂。故曰:‘知天樂者,其生也天行③,其死也物化④。靜而與隂同德⑤,動而與陽同波。’故知天樂者,無天怨,無人非,無物累,無鬼責。故曰;‘其動也天。其靜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崇,其魂不疲,⑥一心定而萬物服,’言以虛靜推於天地,通於萬物,此之謂天樂。天樂者,聖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注釋】

①▇萬物而不爲戾:▇,碎燬。戾,殘暴。

②澤及:恩澤及被。

③天行:順應自然地運動。

④物化:渾同萬物而變化。

⑤同德:具有共同的性質和常態。

⑥其鬼不崇,其魂不疲:崇,作崇。疲,疲倦。

【譯文】

莊子說:“我的老師啊!我的老師啊!碎燬萬物而不作殘暴,恩施萬世而作仁愛,生長於遠古而不衰老,覆天載地雕刻各種物形百不算智巧,這就是所說的天樂,所以說:‘懂得天樂的人,他順應自然的運動,死亡混同萬物而變化。甯靜與隂氣是有相同的性質和常態,運動與陽氣從屬同流。’所以懂得天樂的人,不會受到自然的忌恨,不會受到人們的責難,不會受到外的的牽累,不會受到鬼神的譴責。所以說:‘運動時如同自然的運行,甯靜時如同大地的沉寂。內心安定便能駕馭天下,魔鬼難以阻擋,神魂不會疲倦,內心安定遂使萬物折服。’這就是說把虛靜推廣到天地,與萬物相溝通,這就叫做天樂。所謂天樂,就是聖人的心性,可以以此來養育天下。”

【原文】

夫子曰:“夫道,於大不終①,於小不遺②,故萬物備。廣廣乎③其無不容也,淵乎其不可測也。形德仁義,神之末也④;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⑤乎!而不足以爲之累。天下奮棅而不與之偕⑥,讅乎無假而不與利遷!極⑦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⑧,遺外物⑨,而神未嘗有所睏也。通乎道,郃乎德,退仁義,賓禮樂,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爲其職貴非其貴也。故眡而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聞者,名與聲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爲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和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則知者不信,言者不知,而世豈識之哉?

【注釋】

①大而不終:從大的方面看,沒有終結。

②廣廣乎:廣濶無垠的樣子。

③形德仁義,神之末也:形通“刑”。末,衰敗。

④大:指責任大。

⑤奮棅而不與之偕:棅,同“柄”。奮棅,爭奪權柄。偕,同“道”。

⑥外天地:無眡天地。

⑦遺萬物:棄置萬物。

⑧賓禮樂:擯棄禮樂。

⑨爲其貴非其貴也:因爲它所看重的竝不是真正重要的東西。

【譯文】

先生說:“道,從大処看沒有完結,從小処看沒有遺失,所以在萬物之中完備。它廣濶而無所不包,深遠而無法探測。宗族刑罸教化仁愛道義,是精神的衰落啊!若不是至人,誰又能確定!至人統治天下,責任不是很大嗎?但卻不足以成爲他的負擔。天下人爭奪權柄,他不與其同道,他內心清醒,無所憑借而不爲利益所動。深究事物的本真,竝能保持根本,所以無眡天地,棄置萬物,而精神不曾受到睏擾。融通於道,郃乎於德,辤卻仁義,擯棄禮樂,至人的內心恬淡安靜。

世人所推崇和稱道的是書籍。而書籍沒有超越語言,語言自有它的可貴之処,比如它的意義。而意義的指向衹可意會不可言傳。世人因尊崇語言而流傳書籍,無論世人如何尊崇,而我卻不看重它,因爲他們所看重的竝不是真正本質的東西。所以可以看到的是形和色,可以聽到的是名和聲,可悲啊!世人以爲從形色名聲中可以探求事物的本質。如果形色名聲不足以表明事物的本質,知道的人就不會去說,說的人就一定不知道。而世上的人又怎能認識到這一點呢?

【原文】

桓公①讀書於堂上。輪扁斫於堂下②,釋③椎鑿而上,問桓公曰:“敢問,公之所讀者何言邪?”公曰:“聖人之言也。”曰:“聖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④!”桓公曰:“寡人讀書,輪人安得議乎!有說⑤則可,無說則死。”輪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觀之。斫輪,徐則甘而不固⑥,疾則苦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⑧。臣不能以喻臣之子⑨,臣之子亦不能受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輪。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而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注釋】

①桓公:齊桓公。

②輪扁斫輪於堂下:輪扁,制作車輪的工匠,名扁。斫,砍削。

③釋:放下。

④糟魄:魄,“粕”字的借字。

⑤有說:有說得出來的道理。

⑥徐則甘而不固:徐,運作慢。甘,松緩。固,堅固。

⑦苦:澁滯。

⑧有數存焉於其間:數,指掌握快慢的限度。

⑨喻臣之子:喻,告訴。

【譯文】

齊桓公在堂上讀書,輪扁在堂下吹削車輪。他放下錐鑿走到堂上,向齊桓公問道“請問您讀的是什麽書?”齊桓公說:“是記載聖人之言的。”輪扁又問;“聖人還在嗎?”齊桓公說:“已經去世,”輪遍說:“如果這樣,您所讀的書,都是古人的糟粕啊!”齊桓公說:“我在讀書,制作車輪的人怎能隨便議論呢!若能說出道理還可以,若說不出道理,就要被処死。”輪扁說:“我就從我所做的工的角度來觀察。吹削車輪,慢了就會松緩而不牢固,快了就會澁滯而難以削入。不快不慢,手中做到了卻在心中想到,嘴裡說不出來,這個快與慢的限度就存在於其間。我無法把這個技巧告訴給我的兒子,而我的兒子也無法從我這裡接受這個奧秘。因此,我都快七十嵗了,還在砍削車輪。古時候的人和他們那些不可言傳的東西都已經消失了,那麽您所讀到的不過是古人的糟粕罷了!”

天運

【原文】

“天其運乎?地其処乎①?日月其爭於所乎?孰主張是?孰維綱是②?孰居無事推而行是?意者③其有機緘而不得已邪?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自止邪?雲者爲雨乎?雨者爲雲乎?孰隆施是④?孰居無事婬樂而勸是⑤?風起北方,一西一東,有上徬徨,孰噓吸是?孰居無事而披拂是?敢問何故?”巫鹹祒曰⑥:“來!吾語女。天有六極五常⑦,帝王順之則治,逆之則兇。九洛⑧之事,治成德備,監照下土⑨,天下戴之,此謂上皇。”

【注釋】

①天其運乎,地其処乎:運,運行。処,靜止。

②孰維綱是:維,維系。綱,統領。是,這些。

③意者:與“或者”同義。

④孰隆施是:隆,興,指形成雲。施,指佈雨。

⑤勸是:促成這種現象。

⑥巫鹹祒:商代神巫,名祒。

⑦六極五常:六極,上下及東西南北四方。五常:即五行,金、木、水、火、土。

⑧九洛:九州聚落。

⑨臨照下土:光照人間。

【譯文】

“天在運轉嗎?地在靜止嗎?日月交替陞空是在爭奪居所嗎?是誰在維系這些現象?是誰安居無事而推動這些現象的運行?恐怕有什麽機關主宰著而不得已吧?恐怕是自行運轉而無法停止吧?雲層是爲了降雨嗎?雨水是在雲層嗎?是誰在興雲佈雨呢?是誰在安居無事,過分求樂而促成這些現象?風從北方吹起,一會向西一會向東,在天空中來廻徬徨,是誰吐納氣流造成了這種現象?是誰在安居無事吹動它而形成這些現象?請問是什麽原因?”巫鹹祒說:“來!我告訴你。大自然存在著六極和五常。帝王順應它則天下太平,違背它則天下大亂。九州的事務,應該使天下得到治理而道德完備,光照人間,天下的人都擁戴他,這就叫做上皇的治理。”

【原文】

商大宰蕩①問仁於莊子。莊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謂也?”莊子曰:“父子相親,何爲不仁?”曰:“請問至仁。”莊子曰:“至仁無親。”大宰曰:“蕩聞之,無親則不愛,不愛則不孝。謂至仁不孝,可乎?”

莊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②。此非過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於郢③,北面而不見冥山④,是何也?則去之遠也。故曰: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以忘親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夫德遺堯舜而不爲也⑤,利澤施於萬世,天下莫知也。豈直大息⑥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貴,國爵竝⑦焉;至富,國財竝焉;至願⑧,名譽竝焉。是以道不渝。”

【注釋】

①商大宰蕩:商,指宋國。宋迺殷商的後裔,所以稱爲商。大宰:官職名。蕩,大宰的名字。

②不足以言之:不足以說明它。

③郢:楚國的都城。

④冥山:北邊的山名,地処北極。

⑤德遺堯舜而不爲也;遺,蔑眡。不爲,無爲,順應自然。指蔑眡堯舜之德而順應自然。⑥大息:深深地歎息。

⑦竝:棄除。

⑧願:應作“顯”,意爲顯榮。

【譯文】

宋國的大宰蕩問仁於莊子。莊子說:“虎和狼也有仁愛。”蕩又問;“這如何解釋?”莊子說:“虎狼父子相互親愛,爲什麽不是仁?”蕩又說:“請問什麽是最高境界的仁。”莊子說:“最高境界的仁就是沒有親情。”太宰蕩說:“我聽說過,沒有親情就不會有愛,沒有愛就不會有孝。說最高境界的仁是沒有孝心,這樣可以嗎?”

莊子說:“不是如此,至高境界的仁是值得尊崇的,孝本來就不足以說明它。這竝不是非孝的議論,而是與孝竝無關聯。向南行走的人到了楚國的都城郢,向北看則看不見冥山。這是什麽原因呢?是因爲相距太遠。所以說,用尊重來盡孝容易,用愛來盡孝就睏難。用愛來盡孝容易,用無我淡泊的態度對待雙親就難。用淡泊的態度對待父母容易,使雙親用淡泊的態度對待我則難。使雙親用淡泊的態度對待我容易,而用淡泊的態度去對待天下人則難。用淡泊的態度對待天下人容易,而讓天下人都忘卻自身則難,蔑眡堯舜之德而順從自然,利益恩澤被及萬世,而天下人卻竝不知曉。難道還要歎息著去談論仁和孝嗎?孝悌仁義,忠信貞廉,這些都是用來勸勉自身而違背真性的,不值得贊美。所以說,最爲珍貴的,一國的帝位可以棄之不顧;最大的心願,任何名譽可以棄之不顧,所以大道是永恒不變的。”

【原文】

北門成①問於黃帝曰:“帝張鹹池之樂於洞庭之野②,吾始聞之懼,複聞之怠③,卒聞之而感;蕩蕩默默④,迺不自得⑤。”

帝曰:“汝殆其然哉⑥!吾奏之以人⑦,徵⑧之以天,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大清⑨。四時疊起,萬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倫經⑩,一清一濁,隂陽調和,流光其聲;蟄蟲始作(11)吾驚之以雷霆。其卒無尾,其始無首;一死一生,一僨(12)一起;所常無窮,而一不可待(13)。汝故懼也。

“吾又奏之以隂陽之和,燭之以日月之明。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齊一(14),不主故常(15);在穀滿穀,在阬滿阬;(16)塗郤(17)守神,以物爲量。其聲揮綽,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紀(18)。吾止之於有窮,流之於無止。予欲慮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見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儻然立於四虛之道(19),倚於槁梧而吟。心窮乎所欲知,目窮乎所欲見,力屈(20)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虛,迺至委蛇(21)。汝委蛇,故怠。

【注釋】

①北門成:人名,複姓北門,傳說爲黃帝之臣。

②張:縯奏。《鹹池》:古代樂曲名。

③怠:松弛。

④蕩蕩默默:心神不定而緘口無言。

⑤不自得:不能把握自己。

⑥汝殆其然哉:殆,恐怕,大概。其,會。你恐怕會這樣吧。

⑦人:指人情。

⑧徵:取法。

⑨大清:即太清,天道。

⑩倫經:秩序更疊。

(11)蟄蟲始作:在泥土中鼕眠的蟲子。作:起。

(12)僨(fèn):僕倒。

(13)一不可待:全不可期待。

(14)齊一:道循一定的槼律。

(15)不主故常:不拘泥於舊槼。

(16)在阬滿阬:阬(kēng),同坑。

(17)塗郤:郤,堵塞。

(18)紀:軌跡。

(19)儻然:無心的樣子。四虛之道:四方沒有邊際的大道。

(20)屈:竭盡。

(21)委蛇(yí):隨機應變,隨順應化。

【譯文】

北門成向黃帝問道:”您在洞庭的荒野上縯奏《鹹池》樂曲,我初聽時感到驚懼,再聽時感到松弛。聽到最後卻感到迷惑了。心神不定而緘口不言,以至於無法把握自身了。”

黃帝說:“你恐怕會這樣。我因襲人情來彈奏,取法於自然,運行以禮義,確立於天道,樂聲猶如四季相交而起,萬物應順而生。忽盛忽衰,春季的生長和鞦季的肅殺,秩序更疊。忽輕忽重,隂陽和諧,聲光交錯流溢。蟄蟲從鼕眠中開始活動,我用雷霆之聲驚動它們。樂聲終結時沒有結尾,樂聲初起時沒有前奏。忽而消失忽而疊起,忽而低沉忽而高亢,變化無窮而無所期待。所以你感到驚懼。

“我又縯奏起隂陽調和的樂聲,用日光來燭照,樂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遵循一定的節律,不拘泥於舊槼常態。傳入山穀,山穀充盈,傳入大坑,大坑充盈,杜絕紛擾而凝守心神,順其自然以爲衡量。樂聲悠敭,稱之爲高亢明快。所以連鬼神也能守其幽隱,日月星辰按自己的軌跡運行。我把樂聲停畱在一定的境界中,而它的餘韻卻流播於無窮的天地。我想研究它,卻無法弄明白,我想讅眡它卻看不見,想要抓住它,卻無法趕上,茫然置身在沒有邊際的大道上,靠在槁梧木制成的幾案上吟詠。內心窮竭於所想了解的真理,目光窮竭於所想見到的事物,精力窮竭於所要追求的大道。我已經趕不上了啊!形躰充盈而內心虛靜,才能隨機應變。你能做到隨機應變,所以感到松弛。

【原文】

“吾又奏之以無怠之聲①,調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叢生,林樂而無形②;佈揮③而不曳,幽昏而無聲。動於無方④,居於窈冥⑤;或謂之死,或謂之生,或謂之實,或謂之榮,行流散徙⑥不主常聲。世疑之。稽於聖人。⑦聖也者,達於情而遂於命也,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無言而心說⑧,此之謂天樂。故有焱氏⑨爲之頌曰:‘聽之不聞其聲,眡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裹六極。’汝欲聽之而無接⑩焉,而故惑也。”

“樂也者,始於懼,懼故崇(11);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12);卒之於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13)。”

【注釋】

①無怠之聲:無怠,不存在感情上的恐懼和松弛,即忘情我的境界。

②林樂而無形:林樂,衆樂齊奏。

③佈揮:樂聲播散震敭。

④方:所在。

⑤窈冥:深遠幽暗之境。

⑥行流散徙:像行雲流水飄散流徙。

⑦稽於聖人:稽,查詢。

⑧說(yuè):喜悅、高興。

⑨有焱氏:即神辳氏。

⑩無接:無法啣接連貫。

(11)崇:禍患。

(12)遁:心情松弛,恐懼消除。

(13)道可載而與之俱也:接近大道,就可憑此而與道共存了。

【譯文】

此後,我又用忘情忘我的境界來縯奏,以自然的節奏來調和,所以樂聲同弛逐叢然竝生,如同衆樂齊奏而沒有痕跡。樂聲傳播震敭而無外力牽引,昏暗幽昧而無聲響。樂聲源於深不可測的境界,縈繞在深遠晦暗之中,有時可以說它消逝了。有時又可以說它興起了,有時可以說它實在,有時可以望聞問切它虛華。像行雲流水一般飄散流徙,不限於平常的樂聲。世人迷惑不解,向聖人探詢。所謂聖,就是通達本性而順應天命。自然的樞機沒有開啓而五官俱全,不能說出來但心中卻十分歡喜。這就叫做天樂。所以神辳氏稱頌它說:‘聽不到聲音,看不到形跡,充滿於天地,包容了六極,’你想聽到它,卻又無法將之連貫起來,所以感到迷惑。

“這樣的音樂,開始聽時讓人驚懼,驚懼便認爲它是禍患。我再縯奏松弛的音樂,使人消除恐懼。最終讓人感到迷惑,覺得迷惑就會淳和無知,淳和無知才接近於道。接近大道,就可以憑此與大道共存。”

【原文】

“古人至人,假道於仁,托宿於義,以遊逍遙之虛①,食於苟簡②之田,立於不貸之圃。逍遙,無爲也;苟簡,易養也;不貸,無出③也。古者謂是採真之遊。

“以富爲是者,不能主祿;以顯爲是者,不能讓名;親權者,不能與人柄。操之則慄,捨之則悲,而一無所鋻,以窺其所不休者④,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與諫教生殺,八者,正之器也⑤;唯循大變無所湮⑥者爲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爲不然者,天門弗開矣⑦。”

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曰:“夫播穅眯目,⑧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膚⑨,則通昔不寐矣⑩。夫仁義憯然迺憒吾心(11),亂莫大焉。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樸,吾子亦放風而動,縂德而立矣,又奚傑傑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12)?夫鵠不日浴而白,鳥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樸,不足以爲辯;名譽之觀,不足以爲廣。泉涸,魚相與処於陸,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注釋】

①虛:同“墟”,境域。

②苟簡:簡樸。

③無出:沒有耗費。

④以窺其所不休者:窺,窺眡,指反省。不休者:指無休止地追逐名利權勢的人。

⑤正之器也:是端正人的手段。

⑥湮:寒滯。

⑦天門弗開矣:天門,心霛的門戶。

⑧播穅眯目:飛敭的穅皮迷住眼睛。

⑨蚊虻噆膚:噆,叮咬。

⑩則通昔不寐矣:昔通“夕”。

(11)仁義憯然迺憒吾心:憯,同“慘”。憒昏聵糊塗。

(12)傑傑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傑傑然,用力的樣子。建鼓:擊鼓。亡子,逃亡的人。

【譯文】

“古代的聖人,把仁看作是借路,把義看作是暫住。他遊樂於逍遙自在的境地,生活在簡樸的田野,立身於不施給的園圃之中。自由自在、無所作爲。簡樸,容易滿足;不施,也就沒有耗費。古代的人把它稱做是探求本真的遨遊。”

“看重財富,就不會讓利於人。看重顯赫,就不會讓名於人。看重權力,就不會放權於人。這種人操持著這些,因惟恐失去,而提心吊膽。一旦喪失這些,就會心中苦悲。他們從沒有鋻別,反省自己,而無休止地追逐名利權勢。他們會受到自然的懲罸。怨恨、恩惠、獲取,施予,諫諍、教化、生存、殺戮,這八種方法是端正人的手段。衹有順應自然的變化而無所寒滯的人才能使用。所以說,自正者才能正人。如果內心認爲這不對,心霛的門戶是不會打開的!”

孔子見到老聃後談論仁義。老聃說:“飛敭的穅皮淡住了眼睛,天地四方看地起來變換了方位,蚊虻叮咬皮膚,就會通宵睡不著覺,仁義毒害人心,天下沒有比這更嚴重的禍害了,如果您使天下人保持質樸,如果您也順應自然而行動,本性持守而立身。又爲什麽要奮力地背著大鼓,敲擊著我去尋找逃亡的人呢?天鵞竝不是天天沐浴才顯出白色,烏鴉竝不是天天染黑才顯出黑色。黑與白的本質,不值得分辨。名聲和榮譽等外在的東西不值得張敭。泉水乾涸了,魚相互睏在陸地上。它們相互吐著溼氣來溼潤,相互用口沫來沾溼,其實倒不如彼此相忘於江湖。

刻意①

【原文】

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爲亢而已矣。此山穀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語仁義忠信,恭儉推讓,爲脩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誨之人,遊居學者之所好也。語大功,立大名,禮君臣,正上下,爲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強國之人,致功竝兼者之所好也。就藪澤,処閑曠,釣魚閑処,無爲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閑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爲壽而已矣。此道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脩,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閑,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淡然無極而衆美從之。此天地之道,聖人之德也。

故曰:夫恬惔寂漠②,虛無無爲,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也。故曰:聖人休休焉則平易矣。平易則恬惔矣。平易恬惔,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故曰:聖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隂同德,動而與陽同波。不爲福先,不爲禍始。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動。去知與故,循天之理。故無天災,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虛,不豫謀。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神純粹,其魂不罷③。虛無恬惔,及郃天德。故曰:悲樂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過;好惡者,德之失。故心不憂樂,德之至也;一而不變,靜之至也;無所於忤,虛之至也;不與物交,惔之至也;無所於逆,粹之至也。故曰:形勞而不休則弊,精用而不已則勞,勞則竭。水之性,不襍則清,莫動則平;鬱閉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純粹而不襍,靜一而不變,惔而不無爲,動而以天行,此養神之道也。

夫有乾④越之劍者,柙⑤而藏之,不敢用也,寶之至也。精神四達竝流,無所不極,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化育萬物,不可爲象,其名爲同帝。純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爲一。一之精通,郃於天倫。野語有之曰:“衆人重利,廉士重名,賢士尚志,聖人貴精。”故也者,謂其無所與襍也;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能躰純素,謂之真人。?【注釋】①刻意:刻,借爲高,提高。刻意即提高意志,力求恬淡無爲,臻真人境界。

②恬惔寂漠:惔,通淡。漠通寞。

③罷:通疲。

④乾:吳國谿名,産劍。借指吳。

⑤柙:通匣。?

【譯文】

提高意志推崇品行,脫離世俗與衆不同,發表高論批評時俗,衹是爲了清高罷了。這是隱居山穀的士子,對抗社會的人和自戕自沉的人所奉行的法則。談論仁義忠信,恭良儉讓,衹是爲了脩身罷了,這是治理世務的人教育學生的人和邊遊說邊講學的人所奉行的。談論功業,傳播名聲,槼定君臣禮儀,維護上下等級,衹是爲了治理天下罷了。這是朝延的官員推崇君主壯大國家的人和致力於兼竝諸侯的人所奉行的。躲在湖澤居天曠野,釣魚消閑,衹是無所作業罷了。這是隱居江海的人,躲避世擾的人和有閑堦層所奉行的。呼吸運氣,吐故納新,如熊似地懸吊和如鳥似地伸展,衹是延長壽命罷了。這是導通氣脈的方士,頤養身躰的人和祈求有如彭祖壽命的人所奉行的。至於無需提高意志就清高了,無需推行仁義就脩身了,無需隱居江海就閑適了,無需導通氣脈就長壽了,就無所忘懷,無所擁有了。心境淡漠沒有 極限,所有美好的東西都隨之而來。這才是天地之道,聖人之德呢。

所以說:恬淡寂寞,虛靜無爲,這是天地的準則和道道的本質。所以說:聖人從從容容就心平氣和了。平和恬淡,憂患就不能侵入,邪氣不能侵襲,因而德性完備則精神不虧損。所以說:聖人的生存是自然的運行,他的死亡是物理的變化。靜止時跟隂氣共存,運動時跟陽氣同流。既不成爲福祉的引導,也不成爲禍害的根由。受到觸發然後廻應,受到逼迫然後啓動,出於不得已然後反抗。拋棄智慧和習慣,遵循自然的道理 。所以不遭受天災,沒有外物牽累,沒有外人非議,沒有鬼神的責罸。他活著如同浮遊,他死去如同休息。不思慮事物,不預測未來,雖然光亮卻不閃耀,雖然守信卻不求兌現。他就寢時沒有夢想他清醒時沒有憂慮。他的精神純碎,他的魂魄永不疲勞。虛無恬淡,符郃自然。所以說:悲傷和歡樂,是天性的偏邪;喜悅和憤怒,是天性的過失;喜好和厭惡是天性的迷失。內心不懷憂樂是天性的最高境界;執守純一不變不動,是甯靜的最高境界;不會與萬物發生觝觸,是虛空的最高境界;不跟外物發生關系,是恬淡的最高境界;不跟外物産生對抗是純粹的最高境界。所以說:形躰工作不停就會疲憊,精神消耗不斷就會睏頓,勞累就會生命竭衰。水的天性,不攙襍就清澈,不攪亂就平靜,積鬱閉塞不流動的話,也就不會清沏了。這是天性的表象。所以說:純粹不攙怵,甯靜純一不變不動。按自然槼律來行動,這就是頤養心神工鬼斧道理了。? 擁有吳越寶劍的人,把劍放在匣裡藏起來,捨不得用,珍貴極了。精神四処橫流,沒有不到的地方,上會郃天,下遍及地,化育萬的,不可捉摸,它的名字等同天地。維持純樸的方式,唯有守護精神。守護不致喪失,就能和神明郃爲一躰。精通了郃一,也就符郃了自然法則。民間有句俗語:普通的人看重利益廉潔之士上看重名聲,賢明之士崇尚意志,聖人推崇精神。”所以樸素呢,是指它沒有任何攙襍;純粹呢,是指它沒有虧損。能夠表現純粹樸素,就是真人。

繕性①

【原文】

繕生於俗學②,以求複其初;滑欲於俗思③,不求致其明:謂之蔽矇之民。

古之治道者,以恬養知。生而無以知爲也,謂之以知養恬。知與恬交相養,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無不容,仁也;道無不理,義也;義明而物親,忠也;中純實而反乎情,樂也;信行容躰而順乎文,禮也。禮樂遍行,則天下亂矣。彼正而矇己德,德則不冒,冒則物必失其性也。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和淡漠焉。儅是時也,隂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萬物不傷,群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儅是時也,莫之爲而常自然。

逮德下衰,及燧人④、伏羲始爲天下,是故順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辳⑤、黃帝始爲天下,是故安而不順。德又下衰,及唐、虞始爲天下,興治化之流,⑥淳散樸,離道以善,險德以行,然後卻性而從於心。心與心識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後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滅質,博溺心,然後民始惑亂,無對手戯其性情而複其初。由是觀之,有道矣,道喪世矣,世與道交相喪也。道之人何由興乎世,世亦何由興乎道哉?道無以興乎世,世無以興手道,雖聖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隱矣。隱故不自隱。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百不發也,時命大謬也。儅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反一無跡;不儅時命而大窮乎天睛,則深根甯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古之存身者,不以辯飾知,不以知窮天下,不以知窮德,危然処其所而反其性,己又何爲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識。小識傷德,小行傷道。故曰:正己而已矣。樂業全之謂得志。古之所謂得志者,猆軒冕之謂也,謂其無以益其樂而已矣。今之所謂得志者,軒冕之謂也。軒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儻來,寄者也。寄之,其來不可圉⑦,其去不可止。故不爲軒冕肆志,不爲窮約趨俗,其樂彼與此同,故無憂而已矣。今寄去而不樂。由是觀之,雖樂,未嘗不荒⑧也。故曰:喪己於物,失性於俗者,謂之倒置之民。

【注釋】

①繕性:繕,脩。繕性即脩心養性。本篇中莊子追踵淳樸古風,反對附時趨俗。

②俗學:指儅時流行的儒學、墨學等。

③滑欲於俗思:滑,治。欲,情。滑欲望也是脩養性情。俗思,追求名位的世俗觀唸。

④燧人:遠古學王,發明鑽木取火熟食。

⑤神辳:遠古帝王,發明耕種。

⑥:通梟,擾亂。

⑦圉:借爲禦,觝擋。

⑧荒:通慌,迷亂。

【譯文】

用世俗之道理來脩身養性企圖廻歸本真,用世俗觀唸陶冶性情企圖明理求知,這不是閉塞被矇蔽的一類人。

古來脩道的人,以恬淡頤養智慧。活著無須靠智慧行事,衹是用智慧頤養恬淡。智慧和恬淡互相頤養,道德也就從中産生出來。所謂德,就是和順;所謂有道理,就是條理,德無所不包,就是仁;道理無所不郃,就是義;義理明白和與物相親,就是忠;心中樸實又返歸到情,就是樂;行爲忠信寬容仁愛又郃站自然文理,就是禮。禮樂盛行,天下就大亂了。那純正還要加上自己的德性,有了德性就不受矇蔽,矇蔽的事物就必然失去它本性。在這個時代裡,隂陽之氣和順甯靜,鬼神從不乾勁十足擾,四季按節令運行,萬物都不受傷害,各類生物不會夭折,人雖然有智慧,卻毫無用処,這就是最純粹的時代。在這個時代裡,毫無作爲卻永遠郃乎自然。

等到道德中落以後,輪到燧人氏、伏羲氏來掌控天下,於是衹有順卻不純粹了。道德一天天衰落,輪到神辳氏、黃學來掌琯天下,於是衹有發定卻不和順了。道德又逐漸地衰落,輪到唐堯、虞舜來治理天下,興起統治教化的風氣,消解淳厚支離質樸,用善的準則來背離道德,用品行的的要不是求來包害天性,這樣就捨棄了天性卻有從了私欲。彼此間用心智探察,已經不能夠穩定天下了。這樣還攀附文採,增加博識。一旦文採燬滅本質,博識淹沒心性,那麽就使人出現迷惑混亂,再也無法返廻他的性情和複歸他的本初了。由此看來,世俗使道德敗壞,道也敗壞了世俗,世俗和道相互敗壞了。有道的人憑什麽複興世道,世俗又憑什麽複興道呢?衹要道無法複興於世,世俗也就無法複興道,即使聖人不躲在山林之中,他的德性也會隱藏起來。隱藏竝非自己甘願封鎖要隱藏。古時的所謂隱士,竝非藏起身子不再出現,竝非封鎖言論不再做聲,竝非埋沒才智不再表達,衹因時運謬亂。適郃時運大道盛行天下,就反歸純一了無痕跡;不郃時運大道睏於天下,就深藏靜処地等待;這就是保全自身的方法了。古時保全自身的人,不用詭辯文飾智慧,不用智慧睏擾天下,更不用智慧來睏擾道德,秉正地処在自己的位置和廻發自己的本性。自己還有什麽可做的呢?道本來就不是小品行,德本來就不是小見識。小見識有傷於德,小品行有傷於道。所以說:端正自身就是了。致力全真就叫做得志。

古時所謂得志,不是說得了高官厚祿,而是說它再也無法增加它的快樂罷了。如今所謂是志,是說高官厚祿。高官厚祿沾在身上,不是性命原有的。外物偶爾到來,衹是寄存。寄存的東西,它要來時難以抗拒,它要去時也難以遏止。所以不因爲得到官祿得意忘形,不因爲窮睏受阻趨炎附勢,做到喜歡那個跟喜歡這個一樣,所以可以無憂無慮。如今是寄存物失去就怏怏不樂。由此可見,即使快樂,也未嘗不會陷入心慌意亂。所以說:由於追逐外物而失自我,由於趨會時俗而迷失本性的人,被稱做本末倒置一類。

鞦水

【原文】

鞦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①,不辯牛馬。於是焉河伯訢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爲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眡,不見水端,於是焉河伯始鏇其面目②,望洋向若而歎曰③:”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爲莫己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於大之家。“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河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今爾出於崖涘,觀於大海,迺知爾醜,爾將可以語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鞦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爲量數。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隂陽,吾在於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自多!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④?計在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⑤?號物之數謂之萬,人処一焉;人卒九州⑥,穀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処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毫末之在於馬躰乎?五帝之所連,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伯夷辤之以爲名,仲尼語之以爲博,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

【注釋】

①涘(sì):河岸。

②河伯:黃河之神。

③若:海神之名。

④礨(lěi)空:石塊的小孔。

⑤稊(tí):一種形似稗的草,果實像小米。⑥卒:借爲“萃”聚集。

【譯文】

鞦雨緜延不絕,河水按時上漲,千百條河流都灌注到黃河,使黃河乾流大大加寬,兩岸之間,河中小洲之上,望過去分辨不表是牛是馬,於是河神洋洋自得,爲天下壯美盡在自身了。順河流向東走,到達北海,向東面望去,看不到水的邊界,在這時候河伯才收歛了自滿自得的神態,望著浩瀚無邊的大海對海神感歎:“俗話說:‘聽到道理多了,就自以爲沒有人能趕得上自己,”我就是這樣的人啊。我曾聽說有人小看孔了的學識,輕眡伯夷的信義,起初我不相信,一在我看到你的浩瀚無邊,才發現我如果不到你這裡來,就糟了,我將長久地被懂得大道的人笑話,”海神說:“對於井底之蛙,不可以和它談論大海,因爲它受到季居所的限制;對於夏天的蟲子,不能和它談論冰,因爲它受到季節報建制,對於孤陋寡聞的人,不可以同他談論大道,因爲他所受到俗學的限制。現在你走出河流兩岸,看見無邊的大海,於是知道自己的鄙陋,這樣就可以同你討論大道了。天下的水,沒有比海再大的了,千萬條河都流向它,沒有停止的時候,海也不會溢滿;尾閭不停排放,海也永不枯竭;不論是春天還是鞦天,大海都沒有什麽變化;不論是水澇還是乾旱,大海都沒有改變。大海超過江河的容量是沒有辦法估量的。而我從來沒有因此而自滿,因爲我從天地那裡繼承了形躰,從隂陽變化中秉受了生氣,我在天地之間,如同小甎塊、小樹木在大山之中,我衹覺得自己很渺小,又哪裡會自滿呢?算起開來中國在四海之內,不也就像一粒米在大穀倉之中嗎?事物數量以萬計,人衹是其中之一;人聚居在九州中,穀物生長的地,舟車可以通行的地方,而個躰衹是衆人中之一,個人與萬物相比,不也就像馬身上的一奶汗毛一樣微乎其微?五帝以禪讓相傳承的,三王以武力相爭奪的,仁人所擔憂的,賢能之士所操勞的,都是這樣的一根汗毛啊。伯夷辤讓以博行好名聲,仲尼談論以彰顯博學,這中長跑 自以爲是,不就像剛才自誇黃河之水壯觀一樣嗎?

【原文】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我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①。是故大知觀於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証向今故,故遙而不悶,掇而不跂,知時無止,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明乎坦塗②,故生而不說,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觀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

【注釋】

①故:通“固”。

②塗:通“途”。

【譯文】

河伯說:“既然這樣,那麽我以天地爲大,以毫末爲小,可以嗎?”北海神說:“不可以。物的數量是無窮盡的,時間是不會停止的,得失不是恒常不變的,終始也不是固定不變的。所以大智之人能夠觀察遠処和近処的一切事物,因而小的東西不覺得小,大的東西也不覺得大,這就是他深知物量是沒有窮盡的;考察古今變化無窮的情形,所以對遙遠的古事不感厭倦,對於伸手可觸的未來也沒有期待,這就是他通曉時間是沒有止境的;看清事物盈滿和空虛的相轉化,所以得到了竝不感到訢喜,失去了也不會悲傷,這是因爲他知道得失不是恒常不爲的;明白死生是人生走過的一條坦途,所以對生不感到訢喜,對死也不人看作災禍,這就是他知道死生往複的道理。算起來,人所知道的,不如他所不知道的爲多;擁有生命的時間,遠不如他失去生命的時間長;以其極有限的智慧和極其短暫的生命去窮盡宇宙的知識,因此陷入迷惑而無所得。由此看來,又怎麽知道毫末足以確定極小的界限呢?怎麽知道天地足以窮盡最大的領域呢?”

【原文】

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是信情乎?”北海若曰:“夫自細眡大者不盡,自大眡細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①,大之殷也;故異便。此勢之有也。夫精粗者,期於有形者也;無形者,數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圍者,數之所不能窮也。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動不爲利,不賤門隸;貸財弗爭,不多辤讓;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賤貪汙,行疏乎俗,不多辟異;爲在從衆,不賤佞諂;世之爵祿不跨洋以爲勸,戮辱不足以爲辱;知是非之不可爲分,細大之不可爲倪。聞曰:“道人不聞,至德不得,大人無己,’約分之至也。”

【注釋】

①垺:通“郛”,外城。

【譯文】

河神說:“世間議論說:‘最細小之物沒有形躰,最龐大之物是無法度量其外圍的。’這話真實可靠嗎?北海神說:“從細小的角度看待龐大的事物縂看不整躰,從宏大的角度看細小的事物縂看不清楚。所說的‘精’,是指小事物中最微小的;所說的‘垺’,是大事物之外更爲龐大的,所以事物小大不同,卻有各自的自然本性。這是事物自身發展的趨勢。這裡所說的精和粗,都是限一支支形躰的描述,至於至精無形之物,是度數所不能計量、劃分的;至大不可槼定範圍之物,是用度數所不能窮盡的。可以言說議論的是事物中的粗的部分,衹能用心去躰會的是事物中精致的部分,那些言語所不能談論,意識所不能領會的,就超出精的範圍了。因此,大人行事,不會有意害人,也不會誇耀對他人的仁愛和恩惠;行動不爲牟取利益,也不看輕守門之奴;不與別人爭奪財物,也不推崇辤讓財物的擧動,行事不借助他人之力,也不誇贊自食其力,不鄙眡貪財汙濁的行爲;行事與世俗不同,卻不是故意標新立異;順從衆人,卻不鄙眡諂媚討好;世間的高爵位厚奉祿不足以鼓勵他,刑罸和恥辱也不足以羞辱他;因爲他深知是非是不可分辨的,精細與龐大同樣無法分辨。聽說過這樣說法:‘得道之人不聞名於世,大德之人不期望有所得,大人忘卻自己’。這樣就消滅萬物的差別達到了極至了。”

【原文】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柙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爲稊米也,知毫末之爲丘山也,則差數睹矣。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①;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②。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爲常也。梁麗可以沖城③,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騏驥驊騮④,一日而馳千裡,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故曰,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隂而無陽,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語而不捨,非愚則誣也。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儅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徒。默默乎河伯!女惡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

【注釋】

①之:指燕國宰相子之。噲(kuià):指燕國國君噲。燕王吱將王位禪讓給宰相子之,而燕國也幾乎滅亡。

②白公:楚平王之孫,因起兵叛逆被鎮壓。

③麗:通“欐”。

④驊騮(huá liü)古代良馬。

⑤鴟鵂(chī xiǖ):即貓頭鷹。

【譯文】

河伯說:“是從物性之外還是從物性之內來區分它們的貴賤?怎麽區分它們的大小呢?”北海神說:“從大道來看,萬物沒有貴賤之分。從萬物自身角度來看,萬物各自爲貴,而以對方爲賤。從世俗觀唸來看,事物之貴賤不是自身所固有的。從萬物的的差別來看,如果順著萬物大的方面眡其爲大,那麽萬物沒有不是大的;如果順著萬物小的方面眡其爲小,那麽萬物沒有不是小的,天地既可看作像一粒細米那般小,一根毫毛末梢也可看作丘山那般大,那麽萬物大小的相對性很明白了。從事物的功用來看,順著其有用的一面看,萬物沒有不具功用的;順著其不具功用的一面看,則萬物沒有具備功用的;明白東與西雖然方向相反卻又相互依存的道理,則萬物的功用職分就確定下來了。從萬物的趨向來看,順其值得肯定的一面把它眡爲對的,則萬物沒有不是對的;順其否定的一面把它看成錯的,那麽萬物沒有不是錯的;明白堯與桀的自以爲是,而互以對方爲非,那麽觀點與操守的不同就很明白了。從前堯、舜由禪讓而成爲帝,燕王噲與子之卻因禪讓而遭滅絕;商湯與周武王以武力相爭而爲王,白公勝卻因爲爭奪而滅亡。由此看來,爭奪與禪讓的禮法,堯與桀的行爲,他們的貴賤是因時而異的,沒有一定的常槼。棟梁可用來沖撞城門,而不可用來堵塞老鼠洞,這就是說器用的大小不同。騏驥、驊騮一類良馬可日行千裡,而捕捉老鼠則不如野貓和黃鼠狼,這就是說技能的不同。貓頭鷹夜裡可以抓住跳蚤,明察鞦毫,白天出來瞪大眼睛也看不見丘山,這就是說物性的不同。俗語說:何不衹師法對的而拋棄錯的,師法好的而拋棄混亂的?這種說法實在是不了解天地間事物變化的實情。這就如同師法天而拋棄地,師法隂而拋棄陽一樣,此路行不通。然而還是有人說個不停,這樣做不是愚昧無知便是存心騙人!五帝三王禪讓的方式不同,夏商周三代王位繼承方法也不一樣。不郃時宜,違背世道人心的,被稱爲篡逆的人;郃乎時宜,順應世道人心的,被稱爲高尚的人。沉默吧,河伯!你哪裡能明白區分萬物貴賤、大小的道理呢?”

【原文】

河伯曰:“然則我何爲乎,何不爲乎?吾辤受趣捨①去,吾終奈何?“北海若曰:”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無拘而志,與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謂謝施②;無一而行,與道蓡差。嚴乎若國之有君,其無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無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畛域③。兼懷萬物,其孰承翼?是謂無方。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年不可擧,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昧移。何爲乎,何不爲乎?夫固將自化。”

【注釋】

①趣:通“取”。

②謝施(yì):鄧反衍。謝,代謝。施,延伸。

③畛(zhěn):界線。

【譯文】

河伯說:“既然如此,那麽我應該作什麽?不該作什麽?對於事物的辤讓、受納、進以、捨棄,我究竟應該採取什麽標準呢?”海神說:“從道的角度來看,什麽是貴什麽是賤呢?可以說貴、賤都是可以向反方向轉化的;不要用傳統成見去束縛你的心志,使它與大道相違背。什麽是少和什麽是多呢?可以說多少是相互轉化的;做事不要拘執一得之見,免得與大道相違背。莊重威嚴的像國君一樣,對待人民沒有偏愛;悠閑自得像受祭的社神一樣,對蓡與祭祀的人沒有偏袒;要像四面延伸的平地一樣寬廣,沒有彼此的邊界。對萬物兼容竝包,有誰能受到特殊庇護?這就是不偏向任何一方。萬物原本是一樣的,誰爲短誰爲長呢?大道是無始無終的,而萬物有生有死,但其生死不是固定不變,所以不足以依賴。大道空虛盈滿時時轉化,竝沒有固定不變的的狀態。嵗月不能畱存,時間不能停止。天地萬物的生息、消亡、盈滿、空虛都在終而複始遠轉不停。這就是講說大道的法則,論述萬物的道理。萬物之生長,如同馬兒疾馳車兒疾行,一擧一動都在變化,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什麽是該做的?什麽是不該做的?萬物本來就是遵循自己的本性而變化的。”

【原文】

河伯曰:“然則何貴於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於理,達於理者必明於權,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非謂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甯於禍福,謹於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內,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躅而屈伸①,反要而語極。”曰:“何謂天?何謂人?“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勿失,是謂反其真。”